【南山】长留(小说)
“知知,你可愿娶我?”
昏迷在地的林知眼角流下一行泪水,嘴里反复念着,“某愿意……阿留……不要走……某要娶你…..”
“师傅不好啦!林师兄他倒在房里了!”
付年闻声很是冷静,黑着一张脸,脚下生风,嘴上叱道:“你还愣着做甚?去准备金针!”
同一时间,长安帝宫,披香殿内,一宫装美妇将细小的纸条慢慢揉碎,艳丽的红唇向上勾起,显是心情很好。
总算是除掉了心头大患,想来这太子之位必是我儿囊中之物。
周蓉啊周蓉,你贵为皇后又能如何?现在坐在凤位上的可是本宫。你儿子是皇长子又如何,还不是死在异乡?母子团聚,这可真是大喜事。至于你的好女儿,就算陛下在你刚刚死去不久为了保护她而将她送出宫外养大,可你的女儿早已被毒药毁了身子,不说一生无子,便是能不能活过三十岁还是个问题,不要急,很快就能去陪你了……
长留,真是个好名字,毕竟只有死人,才是真的长留……
王皇后翘起丹蔻玉指,总有一天,本宫要堂堂正正住进凤仪宫,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然,此时的勤政殿内更是一片腥风血雨。
皇长子隐姓埋名历练之地,元嘉帝自然一清二楚,所以,才在阳城水患的时候派出工部水法大家前去支援,更担心人手不够还命薛勇协助。至于后来孙福弹劾虞岩,他元嘉帝不是不明白这其中有其他人的手笔,但这虞家在民间声望太高,为了平衡,元嘉帝就顺水推舟罢了虞岩,来日由李礽施恩,想必虞岩只会更加忠心。但元嘉帝怎么能料到,一场瘟疫就要了他最心爱儿子的性命!
“你说,阳城没有一个活口了?”元嘉帝长吸口气,再次问道。
赵侍郎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觉得膝盖处的凉意直涌心里,冷得牙齿都开始打战,“回,陛下的话,是,是的,下官,曾清点过。”
“周伯睿呢?你可曾看到阳城县尉周伯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元嘉帝没有意识到,他放在御案上的手已经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
赵侍郎匍匐在地,“此人,身染瘟疫,已被,阳城大火……”
从上方飞来的白玉镇尺砸在赵侍郎的额头,猝不及防之下,赵侍郎被砸晕死过去,额上血流如注,也因此咽下了还未出口的‘烧死’二字。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勤政殿的宫女太监因天子之怒皆跪伏在地,直到上方传来一声闷哼,有那胆子大些的宫女悄悄抬眼——
“陛下!快请御医!”
丧子之痛,元嘉帝吐血昏迷了一天一夜。
身上很温暖,耳旁是清脆的鸟叫声,鼻间嗅到淡淡的草药清香,林知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竟然,没有死。
林知不顾浑身酸软,爬下榻,摸索着披上外袍,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门从外面推开,付年冷笑,“你若想死,某绝不拦着,只要别死在某这儿,让长留怨某。”
林知脚下一顿,苦笑道:“老师,某还要回京叙职,不能久留。”
“呵,林大人位高权重,自然官务要紧,只是老夫这贱地您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为好。”
林知自是诚惶诚恐请罪连道“不敢”,但面上焦虑之色愈重。
付年当年是看在长留公主的份上收下林知这个弟子,本想着给林知安排一个出身,日后是出将入相还是浑浑噩噩,都看林知的造化。万万没想到,林知资质甚好,聪颖过人,克己自律,付年见猎心喜这才耐心雕琢,多年相处,就是块石头也捂热了,付年一生不曾娶妻,将林知视如己出,眼见不孝徒弟身子还没好就惦记着离开,付年只觉得七窍生烟,终是不忍为难林知,将现下情况细细分说,中间免不了冷嘲热讽,阴阳怪调。
林知那日昏死没多久,付年就将李礽救醒了,因他最是厌恶李礽那张神似皇帝的脸,是以将养了两天,这位皇子殿下就离开了。而林知情况更加凶险,付年不眠不休守了两天两夜才保住了林知的小命。幸好朝堂上陛下龙体抱恙的消息才令付年心情好了一些,这才有精神毒舌自家徒弟。
“老师,殿下已离开了?!”林知大吃一惊,殿下是孤身一人离开还是有人接应?昏迷了那么久,才将养了两天就离开,这身子如何吃得消?
“你倒是挺在意他,莫不是想着翌日凭借从龙之功封侯拜相?”付年眉头一挑,“还是说,你以为讨好了大皇子,长留就能不怨你?”
林知只觉心口刺痛,也不知是病情所致,还是想到什么。
“阿智,你醒醒吧,当年你拒绝长留的时候,你们就再也不可能有结果,如今,长留远嫁,你又惺惺作态,有甚意思呢?”
不是某拒绝长留的时候,而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结果。
人人都道林探花文采风流,气宇轩昂,又有谁知,他是暗娼之子,出身卑贱?
林知永远忘不了当年他欢天喜地准备在琼林宴上求娶阿留,却在赴宴之前被宫人带到今上面前。
“朕能容许你晋身士族,出入朝堂,这是长留想看到的,只要你有能力,朕许你平步青云。但朕绝不允许皇家血脉被娼妓之子玷污,你可明白?”
是某痴心妄想,是某狂妄自大,以为有了功名就能迎娶阿留,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与她白首不相离,恩爱两不疑。就算改了户籍,换了出身,也不过是笑话一场。
元嘉元年冬,南陈之主遣使求娶长留公主,帝允。元嘉二年春,长留公主远嫁陈主。
至此,找不到,到不了,曾经的许诺,终成幻影。若是可以,他什么都不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紧紧守牢,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老师,阿留……她,好吗?”费尽所有的气力,终是问出这句日夜煎熬的话。
林知不知道,在他黯然神伤的时候,朝堂之上已是一片腥风血雨。元嘉帝清醒后,将工部侍郎张肃一干人等皆以治水不利的罪名处斩,只有曾经试图阻止赵侍郎屠城的长留郡都蔚薛勇保住了性命。至于那主理疫情的赵侍郎,更是诛了三族,就连之前负责阳城河堤的官员没有一个逃的过,那几天,帝都菜市口地上的血洗都洗不干净,石板路都被血浸得暗红。长安城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百官上朝都是提心吊胆,稍有哪里不对,就是廷杖加身,有的官员甚至都写好遗书,就怕哪天上了个早朝再也回不来。便是平日气焰熏天的三皇子也收敛了许多,即使如此,也被元嘉帝找个由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打了二十板子。
长安城郊的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居里,李礽伏案奋笔疾书,一份份情报呈进来,一条条指令送出去,其间静谧无声,可见训练有素。
很快了,很快就能结束了。
“阿岩,你放心,某定会给你,还有阳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元嘉三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先是夏初阳城水患,然后是阳城瘟疫,最后,凡是与阳城沾边的官员都被问罪处决。据说是因为当朝大皇子在阳城历练,结果却死在阳城这场瘟疫里。就在所有人以为阳城之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当朝吏部尚书周允上书,言阳城瘟疫内有蹊跷。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之人恨得咬牙,好不容易陛下淡忘了阳城,又被提起来!这周家,是先皇后的娘家,自大皇子身死后,周家就有些颓势,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竟在年尾上了这么一道折子,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年?难道这周家认为,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
“陛下,原阳城令虞岩曾在瘟疫刚被发现的时候就控制住了局面,但阳城主薄孙熹居心叵测将疫病带入城内,致使阳城上下瘟疫横行。”
“孙熹,只是一个开始。”林知烧掉手中的信件,冷冷一笑。
自周允上了那道折子,元嘉帝就开始了大清洗,命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审理此案,经过半个月的查证,从孙熹处顺藤摸瓜牵出一批官员,连当今国丈荣安公也涉及在案。元嘉帝震怒,不顾中宫王皇后的请求,将荣安公贬为庶民流八百里,遇赦不赦。其他涉案官员亦一一惩处,元嘉三年的冬月,朝堂经历了一次大清洗,落马官员数十位,史称阳城案。
披香殿里,王皇后细细描绘眉眼,盛装之下的她艳光四射,贵气逼人。看着镜里容颜,王皇后伸手抚上保养良好的脸颊,她十四岁遇上当今,从此立誓非君不嫁,不顾家人反对入了太子府做了太子良姊。奈何她的良人眼里只有周蓉一人,她入府多年竟还是处子之身,何等耻辱!若不是后来周蓉有孕,她向太后哭诉,只怕当今眼里根本就没她这个人吧。
呵呵,周蓉啊周蓉,你就算死了,也牢牢拴着他的心,我王淑娴到底哪里比不上你?
你活着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你,你死了,他的眼里只有你所出!
我只是比你晚出现片刻,竟输了一生!
可我的皇儿,仁孝恭谦、聪慧伶俐,他哪点比不上李礽?仅仅是只因他李礽是周蓉生的就比我儿金贵?
“你以为害死了伯睿,你儿子就能继承皇位?朕告诉你,就算所有的皇子都死了,也轮不到你的儿子!”
陛下,你何其残忍!
既然你不仁,就莫怪妾身不义……
“宝珠,明天你回府告诉本宫的哥哥,就说,我愿意配合。”
元嘉三年除夕夜,宫变。
那一夜,禁中侍卫死伤大半,宫女太监更是血流成河。元嘉帝虽受制于王皇后,但不肯写下传位诏书,王皇后之兄镇南将军王钺正欲出手弑君矫诏,却发现,局势已经逆转。
“这不可能!京都大营无令不得擅动!怎么会——”
“怎么不会?”黑暗中,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青衣玉冠,眉目清俊,风采无双。
此人,正是林知。
所有人都惊呆了!
当初,林知前往阳城救灾,就再也没有回来,所有人当他和大皇子一样死在阳城,为此,长安城少女不知撒了多少红颜泪。可是,这个所有人都以为死去的人却好生生的出现了,还带兵救了所有人,一时之间,在场的官员看林知的眼神格外热切。唯有王皇后、三皇子还有王钺恨得咬牙切齿,功亏一篑,就因眼前之人!
元嘉帝迅速接手指挥调度大权,犯上作乱的一干人等皆被押下,等待日后发落。
“林知,你救驾有功,朕必会封赏,但,你是如何调动京都大营的?”京都大营的调度权,只归皇帝一人,唯有令牌方可调动,而那调度令牌他只给了伯睿一人,这林知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陛下,臣不敢居功。”林知在元嘉帝诧异的眼神里默默退了几步,一直跟在林知身后低着头的京都大营将士单膝跪下,“儿臣不孝,救驾来迟,还望父皇恕罪。”
元嘉帝惊得从丹陛走下,亲自扶起那将士,看到此人的面容,一向冷静自持的元嘉帝红了眼眶,哑声道:“伯睿,你还活着……”
那将士抬起头,赫然正是传言死在阳城的皇长子李礽。
元嘉三年除夕,三皇子党谋逆。
元嘉四年春,三皇子李祯贬为庶民;皇后王淑娴废除皇后之位,赐死;镇南将军王钺凌迟处死,诛九族。
工部员外郎林知救驾有功,加封河阳郡公,赐金百两,郡公府邸一座,可谓简在帝心,一时风头无两。
元嘉四年夏,授嫡长子李礽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阿留,你看,威胁到你哥哥的人,知知都把他们赶跑了。
陈朝皇宫。
收到兄长成为储君的消息,李长留浅浅一笑。
不枉之前精心布局一场……
当年她看出林知聪颖过人且品性出众,就一直为他铺路,本意是为父兄笼络人才,谁料林知竟对她情根深种,她就干脆顺水推舟,作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她知道林知是不可能提亲成功的,因为阿爹不会允许。果不出她所料,林知的黯然是那么明显,只怕在所有知情人眼里,他就是一个为了权势忘恩薄情之人,至于她李长留,就是那个为情所伤远嫁他国的悲情公主。按林知的性子,只怕他一生都会心怀愧疚,从而对兄长死心塌地,鞠躬尽瘁。
世间英才何其多,为何独钟林知?堂堂公主,又何须亲自出手笼络人才?
或许,是他出现的时机刚刚好,在她年幼最孤独害怕的时刻,陪伴左右……
但,那又如何?生在皇室,她的一生就注定不能平凡!
那些曾经约定过的誓言,只能在梦里实现。
李长留展颜一笑,如昙花夜放,惊艳绝伦。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阿爹,哥哥,长留说过,总有一天,要将陈国的土地纳入大齐的江山。
【后记】
林知,字阿智,河阳郡人,北齐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史学家。庆历时期的内阁首辅,辅佐庆历皇帝李礽开创了“庆历盛世”。元嘉元年恩科头榜探花,同年授任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元嘉三年,任工部从六品员外郎。元嘉四年,加封河东郡公,元嘉七年,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迁任内阁次辅,为吏部尚书、龙泽殿大学士。元嘉十年,庆历皇帝登基后,林知为首辅。任内阁首辅10年中,林知整顿吏治,庆历一朝,清正廉明,为北齐一统天下打下坚实基础。庆历十年冬,林知卒,年三十七,赠上柱国,谥文忠。
林知一生未曾娶妻,庆历帝曾欲赐婚,林知婉拒,称心有所好,虚位以待。
有野史称,林知心系之人正是远嫁南陈的长留公主,因为林知的许多诗篇里都有一个名为阿留的人。且,庆历十年秋,长留公主薨,一个月后,林知也去世。据查证,林知师从付年,而付年,对雌黄之术的研究可谓出神入化,若非生无可恋,林知又岂会壮年而亡?
后世考证林知生平,发现,林知独爱南山,每年十月必至南山,甚至死后也葬在南山。有人猜测林知虽身在官场却向往山野田园生活,亦有人说,南山对面便是南陈,林知致力于天下一统,四海归心……各种猜测众说纷纭,而真相,早已掩埋在历史的洪流中。
“师傅,您为何每年都要去南山一次?”
因为山的那边,有某深爱的人。
您的散文质朴大气,感情真挚,纳兰佩服万分,默默学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