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说：“可以，但时间不能太长，我怕病人等不了又告到晚报。晚报尤其喜欢猎奇，拿人家的伤痛赚发行量……”
　　 古院长伸出手跟他重重一握说：“我会尽快回复你。”
　　 送走主编，古院长拨通了市医院高院长的手机。
　　 高院长说自己不知道这事。
　　 古院长说：“咱当院长的哪能知道每一个病人。只是这个病人，你们把人家的子宫拿掉，却说是我们没把胎盘掏干净。这不，惹上事端，我才想该让你也知道知道。”
　　 高院长“哦”一声，没说话。
　　 古院长问：“高院长，诊断失误把人家的子宫拿掉也是不可以的吧？”
　　 高院长说：“我们不太可能误诊。”
　　 古院长说：“可你的医生术后是这么告诉病人的，切的不是子宫肌瘤，是残留的胎盘。”
　　 过了一会儿，高院长说：“我了解了解情况。”
　　 古院长浅浅一笑，说：“高院长，如果真如病人所说，到时有什么风波，你我都难看哦。”
　　 高院长说：“我知道。”
　　 7
　　 主编的表态让何轶更是一分钟不敢耽误，立即奔赴烽燧烟起处。她给自己下达命令：这次必须把事实真相做实，要让这则新闻像子弹一样打出去。
　　 她来到市医院。妇科主任是她妈妈的好姐妹，她一直管她叫“姨”。见到她，姨有些惊异：“哟，大记者今天来，不会是要抓我啥新闻吧？”何轶上前，亲热地拉住姨的手，耍娇：“人家想你了还不行嘛。”姨拍拍她的手，笑道：“这年头不被记者惦记，才是我们当医生的福气。”
　　 玩笑嘻嘻哈哈，说起正事，两人都认真起来。姨一口咬定，你说的那种情况不太可能。她的理由是，真要胎盘残留，一般情况下会出血很多，一般人不可能撑那么长时间。
　　 何轶避开姨的“一般”，小心地询问，有没有可能误诊。姨一摇手，说：“再笨的医生，手术前拿不准的，打开腹腔瞅一眼也就清楚了。”
　　 虽然被姨否掉，何轶心里却明确了——中心医院难逃其咎。她有她的理由：病人在另一家医院因为胎盘残留被摘除了子宫，你中心医院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把自己摘干净。
　　 护士来叫主任去上手术。何轶告别出来，突然想亲自看看笑阳的病历。向人打听病案室呢，她才想起来，自己不是病人本人，无权调阅病历，最可笑的，“笑阳”只是一个化名。
　　 就是医院让查病历，也给你找不来呵。何轶暗自责备自己。感觉自己也快跟那帮同行冤家有得一比了——不管前因后果，只管炮制些狗血，混淆视听。唉，近墨者黑……她一边感慨，一边拿出手机。
　　 笑阳没接电话。何轶望着手机上“笑阳”两个字，感觉有些虚幻：这个笑阳，连同她说的事儿，真的存在过吗？
　　 何轶慢悠悠地走着。身旁不断有人走过。有穿病人服的、白大褂的，还有不少人跟她一样，穿普通的衣服。
　　 阳光明晃晃的，何轶眯起眼睛想：是直接上门去找笑阳，还是回单位再说？正犹豫，办公室打来电话，催她马上回去，主编有重要事情召集大家。
　　 所谓的重要事情，不过是宣传部压下来的宣传任务。记者全被呼了回来，主编正在讲这次任务的高度和重度。何轶耳朵支着，神在游荡。
　　 越想越觉得应该马上拿到病历，现在除了病人的口诉，自己手里什么物证都没有。这样想来，竟惴惴地有些慌乱：赶紧找笑阳，让她去复印病历。
　　 可主编滔滔不绝，好好的一个周五下午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散会，才看到笑阳好几个未接电话。
　　 笑阳的焦灼通过电话穿越到她脸边：“何记者，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告医院？”何轶避开话端，说要赶紧复印到病历，我们现在是口说无凭。笑阳一下子哭出来：“咋是无凭，我孩子没了，子宫没了……”
　　 不知什么原因，再听到笑阳哭诉，自己不像以前那么触动。人哪，怎么这么容易麻木？何轶怔一会儿，插话打断笑阳：“我正在调查，一切正在进行中。”笑阳好一会儿不说话，何轶以为她挂断了呢，她又梦呓起来：“孩子没了，子宫没了，我要告医院……”何轶赶忙交待她：“星期一你一定要去医院，把病历复印出来。”
　　 可周一没动静，周二还无消息，何轶只得又打电话催。可电话里，笑阳哭得根本说不清个事，她只好又上门去。
　　 门铃响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何轶“怎么回事”还没问出口，笑阳却一转身进了婴儿房，倚着婴儿床往地上一缩，坐下。整张脸被眼泪哗拉得像个水帘洞，她泣不成声：“我啥也不想再说、再争了……”
　　 何轶被突然的变化搞得心里发毛，连问几遍为什么。笑阳却只是哭，只是把脑袋在婴儿床上，无力地磕。
　　 房间还是一派田园风光。婴儿床里，仿佛真的可以看见喜羊羊、懒羊羊、灰太狼……搞怪地、搞笑地闹成一团。可此刻，环境的温软映衬出更浓的悲情。何轶挨在笑阳身边，也坐在地板上，握过她的手，轻轻揉拍。
　　 终于听明白笑阳为什么改主意了。原来是她老公说：告医院挣来的钱你养老用，我只要离婚闪人，从此咱俩两清。
　　 何轶不由怒火中烧。那男人真是恶毒得可以，居然说他老婆是在用死去的孩子捞钱。这都什么人哪！
　　 笑阳的身子像秋风中瑟瑟抖动的树叶，何轶不由搂住她，也眼泪长流。
　　 8
　　 市医院高院长通知医务科：去妇科查一个前段时间子宫全切的病人，看看是因为什么原因给人家摘除了子宫。
　　 一会儿，医务科回复：术前B超提示子宫肌瘤，术后的病理报告提示，是残留的胎盘。主刀医生已在病历上当时就添加了“胎盘残留”的诊断，应该没什么问题。
　　 高院长冷冷地说：问题已经找上门了。
　　 医务科和妇科主任一起赶到院长办公室。
　　 妇科主任解释道：“确实是中心医院没把胎盘收拾干净……”
　　 高院长问：“把胎盘残留当子宫肌瘤，我们就完全没责任？”
　　 妇科主任还想争辩，高院长一摆手说：“人家做人家的剖宫产，你切你的子宫，别老想着去踩祸人家提高自己。以后少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高院长明确指示：医务科督办，妇科主办，马上把病历改了。
　　 9
　　 何轶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不想丢掉这件硬活。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战机，让那帮眼睛长在脑瓜顶上的同行冤家好好看看她何某人是怎样凭实力进到主编室的。
　　 要笑阳继续下去是不可能了，只能自己亲赴前线。可她得获得当事人的委托授权。最终说服笑阳的仍旧是孩子。何轶说：做妈妈的，咋样也要为死去的孩子讨个说法。笑阳这才在她起草的委托书上签了字。
　　 出门，何轶感觉自己也像枚秋叶，飘飘忽忽：唉，自己单刀赴会，一切都需重新设计线路。
　　 路边正好有个茶座，她走进去。茶座很冷清，服务小姐的笑脸也透着清冷。茶水捧在手里，蒸汽袅袅，帮她曲里拐弯地理清头绪。
　　 去了两家医院，很顺利地复印到病历，可回来一细看，她傻眼了。市医院的病历里，半个字也没提到胎盘残留，中心医院的，白底黑字写着：胎盘胎膜完整。这……这是怎么回事？何轶的脑子出现几秒真空。
　　 又连忙打电话问笑阳：“你确定听到市医院的医生说，不是子宫肌瘤，是胎盘残留？”笑阳吱吱唔唔：“当时晕晕乎乎的，好像医生们是这样说的……”“可是，新闻要讲求真实性、法庭是要有证据的！”何轶真急了。
　　 电话那边，笑阳已歇斯底里地哭嚎：我的孩子没了，子宫没了，老公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求求你，放过我……
　　 何轶只好再研读病历。电子病历字迹非常清楚，中心医院、市医院，一个剖腹取孩子，一个肌瘤切子宫，从病历上看，没问题。那么，问题在哪里？何轶把自己问得肚子一空。她双手捂住肚子，明白一个道理：白底黑字未必是真，病人丢掉的子宫才是铁证。
　　 可所谓的“铁证”铁疙瘩一样落进肚里，一个问题又浮起来。市医院切除子宫的理由，到底是中心医院没处理干净的胎盘还是失去孩子的母亲，郁结成疾的肌瘤？何轶真希望自己当时就在床边，听到医生红口白牙说的话。
　　 笑阳老公该在的，他却不在。听笑阳说起过，她是随老公嫁到这里，只身一人……何轶再次怒视那个男人：丢掉孩子，丢掉子宫，老婆咋也比你难过，你不安慰反倒急于离婚，再抱美人、再生孩子。何轶在心里咒一句：生个孩子也没屁眼！
　　 10
　　 听了医务科的汇报，高院长马上拨通了中心医院的电话：“我这边的病历可是一个字也没提到什么胎盘残留哦，你那边怎么样？”
　　 古院长连说谢谢：“这次承了高院长的人情，改天找个机会，再重谢。”
　　 高院长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办医院的哪能不遇到些奇怪事。我只是希望，我们两家能友好相处，遇事不要相互拆台、落井下石就好。”
　　 古院长连说，“那是那是。”
　　 放下电话就找日报主编。
　　 古院长告诉主编：“我和市医院的高院长一起讨论了你说的那个病人。从医学角度，我们不认为我们两家医院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主编没吭声。
　　 古院长继续道：“大主编，一直想给你说个事，老是被杂七杂八的事耽误。这次你可是给我提了个醒，必须要重视医院的宣传工作。今天我就向你预订哦，明年给我们留个专版，我要让医院多一个公众平台，宣讲健康常识、做好医患沟通……
　　 11]
　　 病历不支持，是不是实地走访一下手术医生？何轶有些吃不准。她怕一个记者为同一个病人出入本地最有影响力的两家医院，引得人家猜忌。如果采得事实还好，万一又是一场空呢……她可不想自己被医院“防火、防盗、防记者”。还是去听听主编意见吧。
　　 主编叹了口气说：“也许事实真相就是，病人麻醉没完全醒，稀里糊涂听错了。现在病历不支撑病人臆想，我看这次我们日报就不要凭空发声，惹恼两家医院。”
　　 主编的话在何轶听来，像画外音，磁性而高远。两份病历拿在她这个不是医生的人手里，显得有些滑稽。她怔怔地，一时失语。
　　 夜晚，柔和的灯光下，何轶还在看那两份病历。笑阳说的还在耳边回荡，她凭直觉确定，这个丢掉子宫的女人不会听错，错一定在医院。
　　 细捋线索，疑点又闪闪忽忽。如果真去走访医生，能不能采集到真相？两份病历如此天衣无缝，是不是医院听到风声，联手了？仿佛看见两位院长勾肩搭背，在私语……
　　 夜深了，困扰更加浓重。何轶操手靠在椅背上，闭目冥思。怎么就如此滴水不漏呢？实在是不甘心，好好的一件硬活说没就没了。《谁拿走了她的子宫》，多抓人的新闻，就这么白白放掉……
　　 好像听到同行冤家的嘲笑声：拿一个失去子宫的可怜女人做文章，还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不狗血。好像又听到笑阳在哀求她：放过我，我不愿拿我死去的孩子去打官司捞钱。唉，这次这事办的，两头不讨巧……心里一股闷气积压、悠转，脑子里突然憋出个想法：这事儿可以好好组织一下，写个小说，一样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