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古槐悲歌(小说)
转眼到年关了,两亲家商议着,先在这儿给孩子们举行一次婚礼,招待女家的亲朋好友,然后麦花和家宝回到槐树沟再举行一次典礼仪式,招待男方的亲戚。接下来自然是好一阵子的忙乱。
年二十三,家宝和父亲、麦花一行三人回到了槐树沟。顿时在全村引起一阵轰动:李家的小子领回来一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全村人几乎是千人空巷来“参观”新媳妇。
年二十六,李家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家宝和麦花举行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家宝和麦花依偎在自己精心打制的婚床上,感觉到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麦花轻轻地抚摸着家宝那双修长的手,忍不住亲吻了一下:“家宝哥,我真的好喜欢你的这双巧手,第一次见了就想摸!”
家宝调皮地说:“那你是只喜欢我的手不喜欢我的人喽?”麦花一头扎进家宝怀里:“讨厌!俺都喜欢嘛!……”
婚后的日子甜蜜而短暂。一开春,家宝就别了娇妻,和父亲又踏上了打工之路。
翠妮和麦花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留在家里。
翠妮很喜欢麦花。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麦花特别亲切,好像自己的女儿一样,你别说,村民邻居也说麦花很随翠妮年轻时的模样,并戏称:真是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家门啊!
不久,翠妮就发现麦花有了早孕反应,她高兴地一连到村里的土地庙里上了三次香,乞求神灵保佑自己得一个大胖孙子。在家里,她更是精心伺候儿媳,什么活也不让麦花做,还想着法子变着花样料理儿媳的一日三餐。
半年后,家宝回来了,看到肚子已微微隆起的麦花,他乐得差点笑掉下巴。新婚久别,当天夜里,夫妻二人免不了是格外温存。
第二天一大早,家宝突然被麦花痛苦的呻吟惊醒了,他起身一看,麦花面色苍白,表情非常痛苦,家宝吓了一跳:“麦花,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的肚子……好痛……”家宝匆匆起床,打了急救电话,全家人乱作一团。
孩子终究没有保住。
家宝在医院的走廊里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当他听两个护士悄悄议论说流产的是个男孩时,他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给掐死!
翠妮和李三背地里哭了好几次,但在媳妇面前,他们仍然强颜欢笑,努力安慰着身体和精神上遭受双重打击的麦花。
医生把家宝叫到值班室,详细询问了麦花的身体状况,告诉家宝:“你不要过度伤心,孩子的流产和你有关系,但不是主要原因……你的孩子发育畸形,属于脊裂儿,即使足月生产生存下来的希望也不大。”
家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畸形?不可能!我和我爱人身体都很健康,怎么可能生出畸形儿呢?”
医生耐心地给他解释:“畸形儿形成的原因很多,比如父母或祖辈遗传,近亲结婚,怀孕期间用药不当,孕妇接触有毒物质等等都有可能引起胎儿畸形。”
家宝使劲地摇头:“我和爱人不是近亲,她怀孕期间也没得过什么病,在家里连稍重一点儿的活都没让她做过……这些原因我们都不存在啊!”
医生无奈地说:“那只有可能考虑基因突变的因素了!别担心,年轻人,你们还有机会。以后怀孕了注意些,特别要注意多做产前检查。”
半月后,麦花出院了。
家宝没在她面前提孩子畸形的事。他精心伺候着麦花,当麦花偶尔想起夭折的孩子落泪时,他总是轻轻地抱着妻子温柔地安慰:“麦花,别伤心,我们还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只要你好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接受了医生的建议,采取了避孕措施。直到一年后,麦花才又一次怀孕。
全家人越发小心了,家宝不敢出门打工了,翠妮更加精心调理儿媳的一日三餐,照顾儿媳的日常生活,甚至连吃饭也不让麦花亲自去舀。当麦花出了身子后,家宝干脆在屋里另外支了一个简易的钢丝床,他怕自己不小心伤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
麦花享受到了大熊猫一样的“国宝”级待遇。
可是在胎儿发育到七个月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又一次流产了,还是一个先天畸形的胎儿……
李家人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这一次,医生建议家宝:“你们夫妇应该去省城大医院好好地做个全面检查。因为连续两次生出畸形儿,说明你们一定有某些基因或遗传方面的因素。”
家宝带麦花来到省医院详细地做了全面体检,结果被告知双方一切正常。
家宝实在忍受不了这惨痛的现实,他慢慢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开始夜不归宿;而麦花,强烈的自责更让一向爱说爱笑的她寡言少欢。
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农家小院。
开春后,家宝等麦花情绪稳定了,就跟着父亲出外打工了,他已经有接近一年的时间没去做活了。
家里又剩下了婆媳二人。
婆媳相处依旧和睦,只是彼此间谁也不再提起孩子这个话题。偶尔在街上看到别的女人或抱着或逗弄自己的孩子,麦花会用羡慕的眼神注视良久,心里一阵阵刺痛:难道自己真的不能为自己深爱的家宝哥生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吗?哪怕女儿也行啊!……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
这一天晚上,翠妮听到从媳妇的房间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她知道儿媳又在洗澡了,翠妮轻声问道:“麦花,水要热一点啊!别受凉了……用我给你搓搓背吗?”听到麦花轻轻地“唔”了一声,翠妮就推开门走进西屋。
明亮的灯光下,麦花丰满的身体白皙、细腻,线条凹凸有致,像一条美人鱼。翠妮第一次看到儿媳美丽的裸体,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么富有风韵……她用澡巾在麦花光滑的脊背上轻柔地搓着,突然,她的手停住了,麦花臀部上一片黑色的心形胎记让她的心凛然一惊,翠妮手中的澡巾落在了地上,她的浑身开始颤抖,她低声急迫地说:“麦花,你先冲冲穿上衣服,娘有话问你。”
麦花觉察到了婆婆的异常变化,她满腹疑虑地冲了冲身子,擦干,穿上了睡衣:“娘,怎么了?你?”
“你……你的左脚以前是不是六趾?”
“是啊,我十岁做手术截掉了……娘,你怎么知道?我连家宝都没有告诉过啊!”
“你妈妈,正眉中间是不是有一个黑色的瘤子?”翠妮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声音在发抖,她真的希望麦花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是啊……娘,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她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生病死了,你以前见过她?你们认识?”疑虑堆满了麦花的心头。
翠妮的泪水开始涌出:“儿啊,我是你亲娘啊!”
麦花一头雾水,她呐呐道:“娘,你今天怎么了?你就是我亲娘啊!你比我亲娘都亲!”
翠妮一把抱住了麦花,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啊!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家宝是你的双生哥哥!”
麦花使劲地摇着头,她推开了翠妮:“娘,你气神经了吧?你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嫌我不会生养,编出这个理由好让我和家宝离婚啊?”
翠妮呜咽着走出了西屋,去自己住的堂屋了。麦花听到婆婆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只觉得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
一盏茶的功夫,翠妮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她递给了麦花:“你见过这张照片吗?你爹把你送给你妈妈的时候,我藏在你身上也放了一张。”麦花接过一看,上面是两个头戴虎头帽的婴儿的百日纪念照。她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我以前见过,后来搬家弄丢了。妈妈说这是我和表妹一起照的,我有个同岁的姑表妹……”
翠妮说:“傻孩子,你妈妈骗你的,左边是你家宝哥,右边是你……如果我不是你亲娘,我们两家离这么远,我和你妈妈从没见过面,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六趾和你妈妈脸上的瘤子呢?这是我和你爹造的孽啊!”
翠妮给失魂落魄的麦花讲述了过去的一切,麦花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破碎,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她好像坠入了万丈深渊……
末了,翠妮安慰已经发呆的麦花:“孩子,事已至此,我们先别声张。我明天就去给家宝和你爹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回来,我们再商议这事……唉!作孽啊,你受委屈了……天不早了,你歇着吧,别乱想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亲娘!”
翠妮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麦花像一座木雕似地呆呆地坐在床边,她的头脑里过电影般地想着自己和家宝从认识到结婚的点点滴滴。她想着自己的婆婆是在给自己编故事,就傻傻地笑了;她再看看手中的照片,她相信婆婆说的是事实,就又忍不住一阵痛哭。
自己三年来相亲相爱的老公竟然是自己的亲哥哥!麦花不能想象自己如何再面对家宝!一种刻骨铭心的羞耻涌上心头,麦花使劲咬住了嘴唇,一滴滴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她的心也在流血!……
让这一切都结束吧!所有的恩爱,所有的亲情,所有的耻辱!麦花手上一使劲,那张承载着她真实过去的老照片一分为二了。她又看到了房间里充满甜蜜回忆的雕花大床,床头上两个人亲密依偎的婚纱照,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散发出一种令她窒息的嘲讽气味!麦花的心快要爆炸了,她想把这一切统统砸碎,包括自己的记忆!……
夜深了,麦花悄悄地来到了院子里,院墙外巨大的古槐把它的枝丫伸进了院内,麦花站在一只木凳上,在一支粗壮的槐树枝上挽好了一个绳套,她最后环顾了一下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心里默默地想:“对不起了,我的爹娘!还有你,家宝哥!”……
夜空中的一弯冷月悄悄钻进了厚厚的云层,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翠妮默默地看着那张破碎的老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两个可爱的孩子,二十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自己杳无音信的女儿,她暗暗祈求上苍让自己在有生之年再见到自己的女儿,哪怕只见一面!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以这种方式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麦花无颜再见家宝,自己又怎样有颜面对儿子的询问?所有的一切怎样向儿子诉说?以后自己怎样面对村民好奇的目光?她明白了麦花用自己的生命在对自己过去的罪孽进行强烈而无声地抗议!而自己也唯有一死才能赎回自己的罪孽,把这个秘密永远带走……
她知道,已经得到消息的家宝父子明天一早就会回家了。一整天,翠妮面无表情地接待前来探望的村民邻居,镇静地收拾着家中的一切,甚至做好了一桌家宝父子平时最喜欢吃的饭菜……
天黑了,翠花最后为女儿麦花整理了一下衣服,在女儿的脸上亲吻了一下,默默地说:“我的女儿,娘马上就去和你作伴了,等等娘……”
翠妮用女儿用过的那条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槐树上……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狂风摇曳着古槐发出撕心裂肺地唿哨,大黑狗在低声地呜咽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啪!啪!啪!……”雨夜中,有人用力敲打着李家的院门,惊醒了全村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