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痛(散文)
鱼儿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不需他说,其实我也知道:那是寂寞。他说,第二天他下班后一个人过去,那一刻拉开门看到他,妈的脸,简直喜得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
其实他和妈没什么话说,他没有后台,升得慢,单位里烦心的事他宁肯咬碎了咽下去,也不会跟妈说让她着急。他的世界是他的,而他是妈的。往往就是两个人相对吃脐橙。脐橙的皮肉紧密相连。剥开它,仿佛是剥除新生命的胎盘。他一点点小心地剥着,终于剥出完美的橙肉,掰开,递一半给妈,另外半个自己三口两口就吃个干干净净。妈并不急着吃,微微笑着,小心地撕一两瓣放进嘴里,一边不错眼珠地看他吃,见他吃完了,把手里剩下的又全给了他……
妈诊断出有胃癌晚期。他曾在读医的同学家中翻尽了所有的医书,最后还是无力地合上书页;
也曾经想尽办法瞒着妈,但是一天,他和医生吵了起来,为那人的不负责任,妈却轻轻叫过他,“鱼儿,不怪人家,生死有命。”一句话,逼得他在洗手间里将头狠命地撞墙。
曾在朋友的面前跪下,苦苦哀求,只为瞒着妈为她凑齐化疗的费用;曾经在献血站门口两天只喝一瓶水,眩晕着数着那滴滴红液换来的纸币,在无人的街道上嚎啕大哭。
也曾经将希望寄托于中医,气功大师,报纸广告上的地址,但是妈勃然作色:“没用的,鱼儿,你有几个钱这样花?我死了,你们的日子就不过来吗?”
许久许久一声叹息,被车的颠簸抖得粉碎。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我妈这一辈子,什么福都没有享过呀,连死都是……”鱼儿说,最后的记忆全部极其痛楚。
第一次抱妈去化疗,他俯身以全力相拥,却乍然惊觉妈竟是那么轻。而妈还在不断地瘦下去,仿佛是花的萎谢,又仿佛生命正一天天地抽身而去,他怀里小女孩般蜷缩着的妈,只是一抹灵魂。
他说,他恨不得自己也生癌,才能知道妈到底有多疼,会让她满头的汗,在床上无声地扭曲挣扎。
妈只能靠大量的吗啡针镇痛,打针有时候是护士,有时候就是他。一次妈微弱地说:“给我多打一点,死了算了,我受不了了。”他只当是妈一时疼得神智不清,可是妈又说:“不能,不能让你打,你会一辈子觉得自己干了坏事,你会受不了的。反正我也捱不了多久,快到头了。”
他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是该求上帝让妈活下来,还是让她死。在疼痛与麻醉的不断交替里,也有短暂的平静,有一刹那,妈忽地神色清明,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半天示意他低头。他以为妈有话说,但是妈只是一根根抚他的发,无限痛惜地说:“呀!鱼儿,你的头发怎么少了那么多?”是不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妈的心里,还是当年那个黑发茂密的少年?
然后就是长长的昏迷,妈在昏迷之前,在最后,嘴里依然断断续续叫着:“鱼儿,鱼儿……”妈妈,再没有醒来……
爸爸病重,姐姐在医院照顾。他只能一个人来扫墓。给妈妈烧了纸,拔拔坟上的草,然后就坐在坟前发呆,想着应该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
旁边一座坟,来扫墓的,是一大家子人,扶老携幼的,教一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磕头,才一放手,小孩“咕咚”一声栽了下去,像一颗球一样沿着草坪滚下去,一片的惊叫声,然后便是哄堂大笑。他忍不住,也笑得前俯后仰,可是突然之间停住了。
他心里很难受,真的很难受。别人都是亲亲爱爱,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而他,只有一个妈。妈,也只有一个儿子。妈这次,走得这么彻底,让他永远没有哭的地方。
而妈,要等一年,才能看到他一次。他不知道妈在下面过得好不好,他过得好不好,也许妈知道,可是知道也没有用。
鱼儿他背靠着墓碑,仿佛依偎的就是妈。他们好像从来没靠得这么近过。
他想起小时候,挨完打,他哭累了就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醒来,没开灯的夜里,妈就在他身边,手轻轻揉着打痛了他的地方。可是那时,他心里怨恨,想,打都打了,还呵什么呵。
慢慢地懂得,他们之间隔了他的不懂事,再后来,隔了他的长大,然后是他的爱情,他的孤独。他和妈,一辈子没靠这么近过。我看他的脸,牙咬得那么紧,让太阳穴的血管都突突突跳,忽然想:他如果抽支烟,会不会好受一点?但是他低头,看自己手背上的灼痕。其实,若他不说,根本看不出那是伤疤,是年代久远了吧,只是圆圆的一小块,颜色略深,错眼看去,只以为那是色素沉积,或者,胎记。
究竟是什么,让多年之前那位母亲在儿子身上烙下这个小小的伤疤?真的是因为无法控制的怒火?还是,她要留下一个永远的记认,让她从此,山山水水,生死陌路,化成灰都认得这是她的儿子?而他也再不会忘掉她,藉由了那么痛,那么痛的回忆,她变成他心头不肯愈合的伤痕。
她的怀抱,是另一种子宫,让他重新成为胎儿,待到她的死,成为第二次的分娩,而他手背上不能磨灭的疤痕,是新生命的胎记,他与她之间,永远的脐带。
鱼儿不再说话。车上很吵。一个男声:“你想怎样你想怎样啊?”
一个女声:“噢!纸钱不是真钱啦?不是真钱还不是真钱买的?一捆一捆地烧啊,你真大方啊!你怎么不拿真钱烧呢?”
突然提高了八度:“你搞清楚,是你的老头老娘,不是我的呀!我来了就是给他们两个面子了。”
一个小女孩尖锐的声音:“不好玩,不好玩,早知道我去肯德基了,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车陡转一个弯,我们都剧震了一下。再抬起头,迎面来的,是天。不雨也不晴,灰蒙蒙的没有任何表情。是看穿了人的生死离别?还是淡忘了阴阳相隔之后的冷漠?
我突然傻乎乎地问:“鱼儿叔叔,你很想念你的妈妈吗?”
他点点头:“嗯!”
然后,那个叫鱼儿的男人,笑一笑,转过脸去。
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