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和她拥抱了很久，是逸尘先打破了沉寂。他松开拥抱菲儿的双手，然后顺势拉起菲儿的右手，向着一顶帐篷走去。这是逸尘在和同学分手之后，默默回来搭建在此处的。因为他预感到菲儿不会就这样离开，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所以他早早就等在这里了！他确信她一定没有离开。
　　 果然，她没有让他失望，她回来了！大概她的心里也期望在这片粉色的槐林遇到他。也许这就叫心有灵犀吧。曾经相爱的人，不用眼神，也能交汇心灵。因为她知道，他在等她给他一个理由。也许她还渴望他的一个拥抱。
　　 从里面看，这顶帐篷很宽敞，是迷彩的。他和她挨着坐下来，依然能闻到浓浓的槐花香。依然是逸尘先说话了：“菲儿，讲讲分别之后你的故事吧！你知道，当年我是很爱你的，我们在槐林分手后，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我就要向你表达我的爱了，可是你却没有给我机会，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有回来参加毕业典礼呢？你……”
　　 “逸尘，我，当年我是真的爱过你，所以才给你写那首槐花诗的。如果当年你表白了爱我，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可是你却……所以，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你来车站送我，可是我在心里已经决定了，决定了我的爱情和我的生活……”
　　 “你决定了，决定了什么？永远离开我吗？……为什么？……”
　　 “逸尘，我曾经暗恋和深爱的逸尘，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中，有一个工人家庭的5岁的小女孩还在睡梦中，忽然她被惊天动地的墙倒屋塌的声音惊醒了。当时母亲努力支撑着正落下来的屋顶的坍塌物，把她保护在身体的下面。瞬间，室内一片昏暗，更多的石块土木砸下来，砸在母亲身上。最后，一块巨石，砸在了母亲的头部。小女孩当时吓得不敢哭，她用小手去摸妈妈的脸，感到有潮湿的粘乎乎的东西，她分明感到那是母亲头上流下的鲜血。她吓坏了，她开始拼命喊妈妈，可是妈妈再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后来她拼命喊救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喊累了，就停下来。在她幼小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概念，她觉得像妈妈给她讲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也许她就要离开昨天还是那么温暖和光明的世界了……她忽然不想哭了，她对着妈妈冰冷的身体大声喊：“妈妈，等等我，我要陪您去天国！”
　　 话音刚落，她听到外面有人回应：“有人吗？是一个孩子在里面吗？……”接着她听到有人扒石块的声音。瞬间她感到：有救了！于是，她大声回应：“有人，我在这里！”
　　 仿佛过了很久，终于从破败的石窟中露出了一个洞，有亮光照了进来。接着她看到一个三十多岁战士的脸。这位战士把小女孩从乱石堆中扒了出来。小女孩终于得救了，所幸上天眷顾，一个墙角和母亲的支撑，使她没有受伤。可是她的母亲和她的很多邻居都失去了生命。在获救的瞬间，小女儿吓傻了一样，她不哭不闹，就跟在这个看上去很和蔼的战士身边。
　　 后来，这个战士通过安置所收养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并且和他七岁的儿子一起上学。
　　 她的养父母和哥哥都对她很好。后来战士升了军官，他们家就定居山东济南了。再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军校，而这个小女孩则考上了医学院。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小女孩？”逸尘插了一句。
　　 “是的，我就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我的父母都在地震中去世了，当时父亲正在上夜班……”
　　 “菲儿，怪不得你的眼睛里总有一丝忧郁，和这个经历有关吗……”他再一次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和这有关，也不全是。我再给你讲一段故事吧。”
　　
　　 【七】
　　
　　 原来，苏菲儿是随了养父的姓。她的哥哥，苏端阳，大她两岁。从小对菲儿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他把菲儿当成亲妹妹一样疼惜，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她，他俩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他们长成了少男少女，他们对彼此的感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也产生了青春期对异性的爱恋。
　　 菲儿在医学院学习期间，苏端阳几乎每周都写信同菲儿交流和谈心，后来甚至向她表达了懵懂的恋情，这让菲儿很苦恼。在端阳和遗尘之间，她不知道要爱谁，要如何选择？其实如果没有遇到逸尘的话，她一定会爱上端阳的。端阳人长得帅，学习好，人品也好，还那么疼菲儿。可是，当她在大学校园里，遇到了学霸级的男神和灌篮明星的逸尘时，她发现她更爱逸尘。每次见到遗尘和收到端阳的来信，她都感到不能取舍和难以下决心。少女的心，是那么羞涩斑斓，她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情。她爱逸尘，她更怕伤了端阳。最终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写了槐花诗，送给逸尘。如果当时逸尘表白爱她的话，也许就不是今天这样的结局了。可惜逸尘没有表白，于是她亲手熄灭了自己才刚刚鼓足了勇气燃起的爱情之火。
　　 在她送给逸尘诗的时候，刚刚收到父母的来信。说端阳军校毕业两年了，两年的实习已经把他锻造成了一名真正的钢铁战士，现在部队派他南下驻守海防，想举家随军，不知道菲儿愿不愿意？其实菲儿很明白二老的心意，近二十年的养育，他们早就把她当成亲生孩子般了，并且他们很希望菲儿即是他们的女儿，也是他们的儿媳。他们从来没有表露过，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她什么事情不明白呢？
　　 事情就是这样的，她痛定思痛，跟着父母随哥哥来到了美丽的南沙群岛，这一晃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和端阳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生活得很幸福。结婚两年后，她生了一双可爱的龙凤胎儿女，现在已经上高三了，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两年前的一次查体，端阳被查出得了肺癌，后来经过专家会诊，实施了手术，效果比较理想。可是他爱海岛，坚持带病工作。在端阳病重期间，菲儿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照料，可是没能挽留住他，最终他还是把生命献给了海岛……
　　 菲儿讲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流淌着泪水，那么让人心疼。逸尘一切都明白了，他该说什么呢？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轻轻地掏出自己随身的手绢，递给她……
　　 又是一阵很长久的沉默，逸尘喃喃地说：“我也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八】
　　
　　 从那年在槐花林中分别起，逸尘就后悔没有对菲儿表白自己的爱意了。菲儿离开之后，他就天天盼着菲儿的消息。可是那个年代没有多少先进的通讯工具，他找不到她。她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通讯地址和联系方式。因为她已经决定从他的世界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努力也都是枉然的。
　　 毕业后，逸尘一度陷在自责和悔恨中，他能理解菲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所以很长时间他对她都不能忘怀。每逢槐花飘香的时节，他总要以回校看望老师为名，偷偷来到校园的槐花林，在那里转上几圈，他希望奇迹会出现，他希望自己心仪的那个梦幻和月亮般美丽的女孩会突然出现，然后再次给他朗诵那首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槐花诗。可是一连五年，奇迹都没有出现。十年的时候，奇迹依然没有实现。
　　 十年的时间，他已经由20几岁的小伙子变成了30多岁的大龄青年。他的医术和他的球技，还有他的威望和名声都在提升。可是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成婚？父母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遇不到一个对眼的女孩？催他处对象的时候，他总说不晚，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后来父母和同事们都不再提他的婚事了，因为他们明白说了也是白说。
　　 后来，转机却来了。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逸尘所在的医院和新疆的一所医院结成了帮扶对子。新疆医院派了一名26岁的姑娘来进修内科，于是就分到了逸尘所在的科室。当时逸尘已经是内科主任了，他的艺术在全省都是出了名的。来进修的女医生自然是要跟着他学习了。
　　 当副院长把这个来报道的女医生送到逸尘面前的时候，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他面前的女子，难道是苏菲儿吗？这个女子分明比苏菲儿小七八岁。可是她的眼睛，她的身材，像极了苏菲儿。当时，逸尘竟然迎上去，差点喊出了苏菲儿的名字。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了，愉快而爽朗地对她说：“欢迎你呀，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可儿，赵主任。院长让我跟您学习，赵老师，请多多关照！”面前的女孩，看上去很活力而活泼。一看就是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因女孩和苏菲儿相像的缘故，逸尘很喜欢这个女孩。而这个女孩确实也心灵聪慧，学什么都学得快。每当来了病号，逸尘总是让她先诊治，而她总是处理得非常得当，得到广大病号和家属的称赞。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农历的新年就要来临了。因为新疆一连几天的大雪，可儿回乡的道路被堵得严严实实，列车一时停班，秦可儿决定不回家过年了，并主动请求节日值班，医院只得依了她。那天歇班的时候，逸尘见她孤独，就顺路用摩托车载着秦可儿一起去商场购物。在一条街的转角处，忽然一辆大卡车冲过来，逸尘赶紧把车头一拧，用力把秦可儿推在一旁，他也顺势跳下车。所幸大卡车一个急刹车刹住了，才避免了一场惨烈的车祸。万幸秦可儿没有伤着，但是逸尘却把腿摔骨折了，需要住院实施手术。对此秦可儿感到很对不起逸尘，因为他是为了帮她买东西才摔成这样的。所以在逸尘住院期间，秦可儿尽心竭力照顾他，一丝不苟，无微不至。
　　 一个月后，逸尘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去住了。由于行动还是不方便，可儿没事的时候就去他那儿看看。几个月下来，可儿竟然有些喜欢上了这位老师。在她的眼里，这位老师医术这么高明，以前还看到他打得一手漂亮的好球，她分明感到这位老师对她特别好，并不像同事们议论的那样，说他择偶的要求有多高，看不上任何女子等。她觉得老师对她特别和蔼，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逸尘就是把她当成了菲儿。每当他看到她那双湖水一样明澈眼睛的时候，他都很想喊她一声菲儿。可是他能抑制住自己，清楚地告诫自己，她是秦可儿，不是他可以爱的菲儿。
　　
　　 【九】
　　
　　 转眼，冬去春来。又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他的腿还没有完全好，他不能去校园的槐花林了。于是他一个人默默来到了医院假山亭旁边的一片槐林，这处槐花林，和学校中的有些相似，只是规模小一点。他驻足长久地仰望着槐树上盛开的雪白的槐香浪花，喃喃自语着：“菲儿，你在哪里，你过得可好？你知道吗，你是我今生唯一心仪的女子，无论你在哪里，都祝你幸福！”
　　 其实他不知道，他的自语，早被秦可儿听到了。
　　 “老师，你在和谁说话？菲儿是谁？”
　　 逸尘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可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
　　 “可儿，你想了解吗？我讲给你听……”
　　 黄昏的阳光泛着橘红色，照着雪白的槐花林，槐树释放着大股的清香。于是在医院的槐花林里，他对秦可儿讲起了他那难忘的初恋。
　　 讲着听着，他俩都听到了抽泣的声音。可儿不知道，原来那抽泣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被老师坚毅的爱情感动了，她竟然怜悯起老师来，她激动地上前握住了逸尘的手。
　　 “老师，你说的菲儿一定是个漂亮的女子吧，她怎么这样令你着迷，我能看看她的照片吗？”
　　 “不，不行，因为我没有她的照片，不过，有一个人长得很像她……”
　　 “谁，老师要是告诉我，我一定帮你说合说合，嘻嘻……”可儿是那么淘气可爱，像菲儿一样惹人喜欢，她调皮地如此说。
　　 “可儿，不是别人，就是你，你和她一个样子，只是，你比她活泼，她比你忧郁……”
　　 “什么，我？……”
　　 可儿没有再淘气，也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逸尘就收到了可儿的信。
　　
　　 槐花香，醉了枝头的月亮。醉了今夜的月光。今夜，我坐在月光里，坐在月光下的槐花林中。梳理一段槐花一样清芬和红艳的爱情，我感动在一片深情中，沉醉在一片月光的槐花香里。从来不知道一个男子会为一个心仪的女子，坚守了十年的槐花香。是否，你还要用一生去守望？如果这槐香如此令你沉醉，可否让一个和她有着相同样貌的女子和你分享？
　　
　　 这封信，不言而喻，激起了逸尘的情感波澜。
　　 后来，可儿真的成为了他的妻子。三年之后，可儿要回到新疆，而他也向医院提出了申请：他要随着可儿去新疆，支援那里的医院和医学。
　　
　　 【十】
　　
　　 万亩槐花林的帐篷里，粉色槐花的香味依然从树上砸下来。菲儿静静地听着逸尘的故事。她已经泪流满面了。她不能自已地打断逸尘：“逸尘，我不知道你对我如此痴情，你为我……可是我……还好，你遇到了爱你的好姑娘，真的要感谢可儿……”
　　 “是啊，可儿是个好姑娘，可是……”
　　 “可是，什么呢？逸尘？”
　　 “可是，五年前，可儿，她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然后她就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就在她生完孩10多天后，医院接收了一个疑难病号，从北京请了专家会诊，可儿不想放过学习机会，所以悄悄坐车赶往医院参加会诊，结果，在途中遭遇了车祸……无论我怎么叫他，她都没有醒来，最终她狠心地抛下了我和女儿……”说到这里，逸尘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菲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哽咽了。“上苍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它夺走了我们最爱的人！”
　　 ……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菲儿突然问：“逸尘，孩子呢？让我来培养她吧！逸尘，我……”
　　 “……菲儿，我——爱——你……你和可儿，就像是一个人……”
　　 “亲爱的逸尘，让我这样唤你，好不好……？”
　　 “菲儿，让我……继续……爱你……”
　　 一阵风又吹来，更多的槐香来袭，仿佛那粉色花香再次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