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荷其实是从来不写数学作业的。那些符号对于她来说也是一场残酷的浩劫。她把所有的数学作业本都埋在了城市北面的坟地上。为了消灭证据她不惜夜晚独自出入鬼火萦绕的小径。但是在严刑拷打下，冉荷把埋藏作业本的地方说了出来。穿着黑色校服的中年人从一些坟头中费劲千辛万苦挖出了那些本子，同时他们还挖出了四具已经腐烂的学生尸体，这些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只有校服没有烂掉。有了作业本的证据，冉荷的卑劣行为便完全败露了。
　　 在搜查作业本的第二天，冉荷被五名妇女和四名中年男子带进了教学楼的地下室。在一楼查阅图书的学生听到了地下惨绝人寰的声音。他们甚至怀疑，学校的地下，就是地狱。最终冉荷不写作业的事实终于被定案。据她自己供认，她特地购买了一套完成作业的测谎设备，天天在家联系说话的语气和心跳的方式，终于她能够骗过那些该死的机器了。
　　 学校对于冉荷的处理意见是：拔光她的头发，在她头皮上写上“违背意识的后果”几个字，用一辆吊车悬挂在校门口凌空三米的位置十二小时。听到这个决定之后，冉荷冲向了地下室的铁皮墙壁，碰壁而死。
　　 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家长们给学生们纷纷购买了密码书包和作业本追踪装置，以免失误带来的灾难后果。
　　 沙小藏认为冉荷的死和自己有直接的关系，因为是自己的作业本引发了搜查事件。深重的负罪感令他夜不能寐。在冉荷死后的七天里，沙小藏总能看到冉荷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她穿着校服，头发披散开来，鲜血从头发丝上一直往下淌，滴答滴答地响。沙小藏总是不敢去看冉荷的鬼魂，他认为只要他不看她，她就不会看到他。其实这是错的，因为冉荷总是跟随在沙小藏的身后，有时候沙小藏回头的时候她会躲藏起来，但多数情况她总是以冷峻的眼神看着沙小藏。这样的恐惧令他不敢正视黑夜，他怕自己从梦中醒来看见冉荷鲜血淋漓的样子。所以他在黑夜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用耳朵搜寻这鲜血滴落的声音。奇怪的是在夜里冉荷从来没有出现过。在这七个夜晚，冉荷的鬼魂被束缚在她经常埋藏作业的坟地上，那些被她惊动的灵魂撕扯着她的校服，不停地向她讲述着自己生前的爱情故事。
　　 很多同学都说看到冉荷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西吸说还听到冉荷在不停地嘲讽着她。在学校里鬼魂的出现是会影响学习的。于是在冉荷死后的第八天，学校里来了十五名穿着道袍的人。他们的帽子上都站了一只小动物。有鹦鹉，老鼠，狐狸，蜥蜴，蛇，兔子，鸡，乌龟，狗，蝎子，刺猬，黄鼠狼，河蟹，青蛙和一只半羊半牛的小东西。他们在操场上围成圆圈，许多学生从楼道上探下头来看。学生们看到穿着道袍的人们堆起火笼，在火笼旁边宰杀了十五只动物，那十五只动物的皮毛为了躲避火焰的温度自行脱离的肉体，那些皮毛向着一个方向一起奔跑，最后它们围成一个圈，穿着道袍的人在那个圈里用酒浇灌着冉荷的鬼魂。他们牵着冉荷的鬼魂走向了庚级西四班，用一枚图钉把冉荷固定到了教室的墙上。为了防止她逃脱，图钉上粘上了一只老师改卷子用的红笔，在图钉周围还围上了十几面优秀学生的奖状。冉荷酒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天罗地网之中。她想伸手抚摸自己流血的伤口，可是那只红笔卡住了她的胳膊，她一着急就流泪了。
　　 冉荷的眼泪正巧掉进了沙小藏的右耳之中。沙小藏听到耳朵一阵巨响，随后听到冉荷哀号的声音。他一抬头，发现冉荷就在墙壁上哀愁地望着四周。沙小藏用力摇了摇头，那滴眼泪便不知去向，沙小藏再抬头便看不到冉荷了。
　　 那天回家以后，沙小藏感到耳朵中有春雷滚动的声音。
　　 有人死去的消息在冉荷的眼泪滴进沙小藏耳朵的第二天再次传来。数学老师被谋杀了。大家都猜疑这件事和冉荷的死有没有关联，沙小藏认为数学老师的死并不奇怪。很久以前他就觉得，眉毛烧焦的气息便是死亡的意象。现在数学老师在校园里死掉了，身体外围还用白色油漆画了个圈。她的身体被一根教鞭刺穿，却不见有血流出来。在人们围观的同时，十辆马达声巨大的机车开进了校园。一阵枪响后人们纷纷逃回了教室。这时学校的喇叭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说：“同学们，我们不会向你们开枪，我们射击的是蓝天上的云彩。现在我们要开始调查这起谋杀案件。请大家配合我们。”
　　 当一个带着煎蛋锅的男人走向沙小藏的时候，沙小藏感到浑身一阵瘙痒。这个男人静悄悄地走到沙小藏身边，用温柔的口吻问道：“你希望她死吗？你必须说实话，如果我们的设备探测你说的是谎话你就会被怀疑是嫌疑人。”
　　 “我想，是的。”
　　 “你希望你的老师死掉。”
　　 “是的。我知道这不好，可是你们要求实话。”
　　 “原因？”
　　 “因为我不喜欢烧焦眉毛的味道。”
　　 班级被带走的只有沙小藏和西吸两个人，在学校死者分析局的地下室里校方与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不过这次谈话是沙小藏先开口的。而且整个对话都是沙小藏和西吸在交替中完成的。校方代表并没有开口。
　　 “我觉得他们都是土狼，土狼。”沙小藏说。
　　 “鳄鱼。”西吸说。
　　 “狈。”
　　 “蜥蜴。”
　　 “狐狸。”
　　 “我觉得他们湿淋淋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是烧焦眉毛的气味。”
　　 “我不喜欢那气味。”
　　 “我不喜欢面包里的蚂蚁。”
　　 “我就是因为吃了过多的蚂蚁所以脸色苍白。”
　　 “为什么你的蚂蚁比我们的多？”
　　 “因为成绩好了面包会增加，里面的蚂蚁含量很高。”
　　 “你不吃不可以吗？”
　　 “你不吃不可以吗？”
　　 “不可以。”
　　 “不可以。”
　　 “我们不应该吃蚂蚁。”
　　 “不应该的事情太多。”西吸说罢叹息了一声。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说：“死者的死因已经调查清楚。玲玲同学利用学校水房锅炉的蒸汽设计制造了一台教鞭发射器，并成功地刺杀了数学老师。你们可以走了。”
　　 “那玲玲会被处决吗？”西吸紧张地问。
　　 “玲玲的妈妈出示了弱智证明，她是无罪的。”女士笑着说，“弱智证明是天衣无缝的，所以我们确认玲玲无罪。”
　　 回家的路上西吸神秘地对沙小藏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沙小藏问是什么。西吸说：“我正在炼制一种丹药，吃了这种丹药就可以在考试的时候忘记正确的答案。”
　　 西吸补充说：“我不喜欢正确的答案，因为那不是我所思考的。”
　　 沙小藏说：“你大可不记得那些答案，怎么还要吃丹药呢？”
　　 西吸说：“我不能控制我的听觉，听到了就记得了，我恨我的记忆力。”
　　 沙小藏说：“我倒愿意有这种记忆力，那样我就可以去甲等班级了。”
　　 西吸说：“我如果愿意早就去了，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们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
　　 那天晚上学校通知紧急信息，暑假提前了。原因大概是冉荷的事件被媒体曝光，学校害怕媒体参访学生。
　　 放假以后沙小藏的耳朵时常会疼痛。后来他发现只要定时往耳朵里灌水，疼痛就会消失。
　　
　　 4
　　
　　 再开学的时候，西吸的样子令沙小藏吃了一惊。她站在沙小藏面前的时候，沙小藏感到耳朵剧烈地疼痛。等他自己看着西吸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疼的是哪知耳朵了。
　　 沙小藏是通过她的声音认出她的。她说：“我的丹药研制失败了。她没让我的记忆力减退。可是脸色确好了。”
　　 西吸的脸色红润，牙齿好像也不如原来那么长了。突然之间她变得比冉荷都漂亮。沙小藏说：“你变得好看了。”
　　 西吸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大概是丹药的副作用。”
　　 当第一节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沙小藏惊异地发现自己爱上了西吸。那天只有沙小藏一人知道了西吸的变化，因为同学们都以为西吸在成绩滚动中到了其他班级，而一位漂亮的女同学坐在了西吸的位置。西吸几乎没有和别的同学说过话，同学们也只是知道西吸的学号却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西吸也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自己。
　　 从那天开始沙小藏在每一次考试中都在内心祈求着西吸不要突发奇想正常发挥学习水平。因为他不愿意让西吸离开自己的班级。他开始积极寻求和西吸顺路回家的机会。这很危险，一旦遇到学校的黑衣间谍，他们将遭到逼问调查。但是对此西吸表现出了勇敢。他们在学校西北角的树林后集合，然后结伴回家。
　　 一天他们同行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一滴雨水滴进沙小藏的右耳，沙小藏听到了一阵奇异的音乐。沙小藏跟着哼唱了起来。西吸说：“你不是要问我题目吗？怎么唱起歌来了。”
　　 “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做作业了。那样就不存在不会的问题。但是我还是希望和你同行。”沙小藏说。
　　 “我和你的希望是同样的。”西吸笑着说：“你刚才唱的很好听，你能再次重复那段旋律吗？”
　　 沙小藏尝试了许久却再也想不起来那段旋律是如何进行的。于是只是说了两个字：“自由。”
　　 “就是这样的感觉。恰到好处。”西吸望着天空说。
　　 “雨水真的很清澈。”沙小藏张开嘴，喝了一些雨水。
　　 天空灰蒙蒙的，晶莹的雨水缓缓飘落，马路是湿滑的。周围的树木点着头，一起数着沙小藏和西吸的脚步。一三五，四七九，二十一，八十六。
　　 西吸突然神秘地说：“我有一部电话了。”
　　 沙小藏大吃一惊说：“那是违禁物品，你是怎么得到的？”
　　 西吸环顾四周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号码是77752179。
　　 沙小藏反复记忆了这组数字，之后说：“这真是件令人感到刺激的事情。”
　　
　　 要搞到一部电话对于沙小藏来说是难度极大的事情。而且这是危险的。一想到手机这个词，沙小藏身上就会长起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但是沙小藏愿意冒险，冒险的原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首先需要的是钱。沙小藏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去买血。在一个地下小诊所里，抽血的护士化验了沙小藏的血型。护士皱了一下眉说：“不是学习型血液，我想不会有孩子来输你的血。所以价钱不会高。她告诉沙小藏血的价钱。沙小藏算了一下。刚好够买一部电话。
　　 沙小藏昏昏沉沉地走到黑市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太阳像打碎的鸡蛋一般令人不安。在黑市尽头，沙小藏用卖血的钱买下一部电话。卖电话的人说：“如果被发现了，你也不必要供出我来。因为我给学生卖一部电话就会换一个交易场所。教育界太可怕了。我不想为了教育事业被镇压。”沙小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慢慢转身走回家了。
　　 晚上十一点钟。沙小藏打通了77752179。是西吸的声音。她说：“现在太危险了，学生通话监测系统还在工作。零点之后我打过去。”之后便是忙音。
　　 当西吸的声音再次想起的时候，沙小藏的耳朵剧烈地疼痛起来。耳朵中巨大的声响令他无法听清楚西吸的话。
　　 “我听不见你说的，我耳朵难受！”沙小藏说。
　　 “我其实已经发现你耳朵里长草了！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西吸说。
　　 “什么？”
　　 “你真听不到吗？”
　　 “什么？”
　　 “我爱你！”西吸说。
　　 “什么？”沙小藏正要再问，电话已经断了。沙小藏没有想很多，跑到卫生间清洗自己的耳朵去了。
　　 电话另一边的西吸颤抖起来。她受到一条信息：他们被学生电话监控系统发现了。之后西吸冷静下来。已经说出了那句话，她觉得值得。西吸想到了冉荷，想到冉荷在教室李飞舞的脸庞，那种似笑非笑的绝望的眼神。她想到那个地窖，她和沙小藏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看着窗户外的星星被风吹到地板上，再仔细看居然是一滴眼泪。她决定在被捕之前找到沙小藏。
　　 西吸用一颗豌豆敲响了沙小藏的窗户。沙小藏清洗过耳朵，觉得自己恢复了听觉后回到屋子，一回去便听到了类似眼泪掉落的声音。他打开窗户，看到西吸正在下面。西吸穿着白色的睡裙，晚风从她的身边吹过，她的头发在风里一摆一摆，发出好听的“沙沙“的声响。
　　 “你怎么来了？”
　　 “快下来！我们有重要的使命！”
　　 沙小藏跑下楼去。他顾不得有没有被妈妈发现了。他跑到西吸面前，看到西吸的眼睛里满是眼泪。西吸说：“你听到我在电话里说的了吗？”
　　 “没有，我耳朵疼的厉害。”
　　 “我知道你听不到才说给你的。”西吸突然抱紧了沙小藏，沙小藏感觉地面震荡起来，耳朵听到地动山摇的的声音。西吸的一滴眼泪掉进了沙小藏的右耳。
　　 “它终于长出来了。”西吸说。
　　 “什么？”沙小藏问。
　　 “你摸摸自己的耳朵。是一株草。”
　　 沙小藏摸到一株细弱的植物从耳中长出。
　　 西吸说：“我们跑吧。我们打电话已经被系统发现了，明天我们就会被抓住。你耳朵里的植物必须要长完全，在那之前我们不能被抓住的。”
　　 沙小藏说：“耳朵里的植物？为什么它这么重要呢？”
　　 “那是光明的象征。我们要保护它。天亮之前要让它成长完成。”
　　 “我听不太懂。”沙小藏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快跑吧。”
　　 西吸和沙小藏在月亮下面奔跑起来。一只夜鹰掠过月亮。月光突然暗了。沙小藏感觉西吸的手松开了，回头一看西吸已经被一个黑衣人抓住了。沙小藏要去救他，可是另外一个黑衣人绑走了他。沙小藏大声呼喊着，远处传来妈妈的哭喊声。
　　 他们被关在了上次被审问的地下室里。黑衣人在搜查他们时发现了沙小藏耳朵里的植物，他惊慌失措地叫来了一位医生。
　　 医生说：“你为什么要抱有希望，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沙小藏被麻醉了。他醒来以后，发现一株植物被放在一只密封的罐子里。罐子周围按上了栏杆，栏杆上似乎通了电，噼啪地响着。他知道那是他耳朵中取出来的。他奇怪为什么一株草要被这样的保护起来。
　　 之后他被带到一个小房子里。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西吸蜷缩在角落里。西吸哭着说：“他们取走了那株草吗？”
　　 “嗯，我感觉耳朵好多了，大概不会疼了。”
　　 “你看清楚那株草有几片叶子了吗？”西吸问。
　　 “有四片完整的叶子，第四片还没有长大，不过第五片已经长出一点点了。”
　　 西吸流着泪缓缓地说：“三叶草，一片叶子代表着祈求。一片叶子代表着希望。一片叶子代表着爱情。还有一片就代表着幸福。第五片叶子就代表自由。”
　　 沙小藏大惊失色地说：“他们已经把那株草放进了密封的玻璃罐子，还泡上了防腐液体。”
　　 西吸亲吻着沙小藏的耳朵说：“这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我们不应该祈求，我们不应该希望，我们不应该奢望爱情。我们不该幸福，更不该妄想自由。”
　　 一道白光从门的钥匙洞里射进来。西吸重复着说：“这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
　　 这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
　　 这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