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蜡黄的脸上勉强微笑：四，大姐死不了了。
　　 在医生的努力下大姐的腿保住了。医生每天给大姐的换药，我都躲在病房外陪着大姐流泪，她的左腿大腿部已经很少肌肉，看上去白森森的，我从来不敢看，就是现在我也没有正面去看过她的腿。透过玻璃，我看见大姐紧紧咬住枕巾，身体颤抖着，仿佛那钻心的痛就在自己身上。
　　 大姐一天天的好起来，工作之余我就会陪着大姐床边和她说话，逗她开心，让她忘记疼痛，漫长的四个月过去了，终于盼到大姐出院的日子，看着大姐蹒跚地走动，我们都笑了。
　　 现在，大姐搬到城里，在大儿子家照顾孙子，外甥家离我家很近，没事的时候我就会和大姐在一起，逗逗孙子，有时心血来潮我会忽然问：大姐，如果那次车祸没有了你，我会怎样？
　　 大姐说：没了就没了，还能怎样？你照样过日子。
　　 我摇摇头：你错了，没有你我会天天想你，娘我可以忘，但是你我忘不了。
　　 我静静地坐着沙发上看着大姐，她胖了，年轻了，心情也好了。
　　 是的，大姐是幸福的，知足的。大儿子年纪轻轻，有车有房，有着舒适的工作。二儿子夫妻俩顺利的考上某市的公务员，在市府工作。小女儿在北京发展的很好，三个孩子是她的骄傲，
　　 大姐，祝你身体健康，开心长寿。
　　
　　 二姐
　　 二姐性格开朗，爱唱爱笑，争强好胜，对她我是又爱又怕。小时候，我最讨厌她，那时候她爱逗我，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会找我的茬。懂事了才明白那也是一种爱。长大以后，特别是二姐遭受几次大的家庭变故以后，她的坚强，忍耐，让我对她又多了一种敬佩。
　　 二姐没有上过学，却认识很多字，这要归功于七十年代的扫盲夜校。那时我刚记事，每天晚上早早地吃过饭，大姐还在收拾碗筷，二姐早已搬着板凳向学校走去，当大姐带着我到校的时候，老师早已经讲课了，老师表扬二姐学习刻苦，批评大姐学习不认真，二姐吃吃地笑，大姐大红脸。二姐很聪明，老师一讲，她自己再读几遍就会了。记得每晚都是二姐领读课文，大姐瞪着眼一片茫然。老师批评大姐笨的时候，我在一边愤愤不平：大姐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来还要做家务。二姐回家什么也不干，当然学的好了。晚上放学以后，大姐坐在灯下做针线，二姐忙着写字，读课文，很快两个人的差距拉开了。二姐自己能看简单的书报了，大姐仍然不识字，最后，大姐干脆不去学校了，把家里的一切活计揽下来，让二姐专心读书。
　　 我问大姐：以后你不识字怎么办？
　　 大姐说：我笨，不识字就不识字吧，娘也不识字，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我不懂，想想也对，就不再问了。
　　 晚上，二姐在灯下学习的时候，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等二姐文盲班结束的时候，我也全部把一本扫盲课本背了下来，二姐奇怪：怎么学会的？
　　 我歪着头：跟你学的。
　　 二姐拍着我的头：聪明，比我强。
　　 我读二年级了，轮到二姐坐在灯下和我学习，她读我的课本，遇上不认识的字就问我，我也耐心地教。二姐写字费劲，我说：二姐，你不要写了，只要认识就可以，反正你不用考试。
　　 二姐听从了我的建议，只求认识不再写，她学的更认真了。
　　 二姐喜欢逗我，惹我生气，但是我知道她很疼我。二年级的冬天，学校虱子大流行，每个同学头上虱子泛滥成灾。男生全部是光头，女生没有办法，只能用手挠，也很多同学剪短了头发，母亲也要剪去我的头发，我抱住头不让，二姐见此阻拦母亲。
　　 二姐说：不要给四剪头发，我想办法把她头上的虱子捉净。
　　 我的一头长发保住了。
　　 二姐说话算数，每天我放学回家，只要她有时间，就会让我坐她的身边认真地捉着我头上的虱子。记得最多的一次她在我头上大大小小捉下四十多个虱子，恶心的她没有吃饭，那天她呕吐的表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她在哪里找来了农药“六六粉”。用稀释的水给我洗头，再用清水冲洗几遍，只用了两次，我头上的虱子就干干净净了。那年，全班的女生都剪了短短的小子头，只有我扎着两条羊角辫，看着同学羡慕的眼光，我深深地感激二姐。
　　 七六年冬天，打到“四人帮”的春风席卷中国大地，全国上下一片欢腾，到处载歌载舞，锣鼓喧天。我们村也组织了文艺宣传队，二姐首批被选为队员，二姐跳唱皆能，看着二姐排练的时候，我使劲的鼓掌，二姐的嗓子真好，她唱的每一首歌曲都是那么动听，我为二姐骄傲。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二姐的正式表演。腊月的时候，我随母亲和哥哥去了淄博姥姥家，第二年春天回家的时候，宣传队早已解散。我哭着闹着，缠着二姐给我表演，二姐拗不过我，真的找来高跷在院子里给我扭了起来，我破涕为笑。
　　 二姐结婚后，生活很幸福。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二姐家不足一里地，中午放学后，经常去二姐那里蹭饭。小时候虽然讨厌她，但是长大的我懂得了二姐对我的爱。外甥女静刚刚一岁，每次看到我回到家都会找我，我很喜欢她，她也喜欢腻在我身上。每次我上学该走了，她看着我的背影嚎啕大哭。八个外甥中，她和我的感情最深。我辍学以后参加工作，经常在二姐家，晚上同外甥睡在一起，我们的关系不像长幼，更像朋友。
　　 静会走路以后，姿势好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很多人都看出来，我悄悄告诉二姐：静走路有点跛。
　　 二姐不信，还骂了我，我感觉委屈。
　　 静越来越大，左腿跛得越来越厉害，二姐不得不接受现实，她不明白静为什么会这样。素来要强的她第一次变得束手无策了，她不敢让静出去，担心她会摔倒，担心别的孩子会嘲笑她，欺负她，更不愿意让我带着静回外婆家。我明白二姐的心情，她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她不想让昔日的同伴知道自己生了一个跛腿的女儿。
　　 看着活泼漂亮的女儿，二姐陷入深深地苦恼之中。因为静的残疾，街道给二姐批了二孩准生证，第二年，二女儿晴出世了。当晴会走路的时候，二姐如惊弓之鸟，天天审视着晴的腿。
　　 那时，我感觉二姐很可怜，心头不由涌出一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说：二姐，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你放心好了。
　　 天无绝人之路，也许上天垂怜。上班的时候，偶尔听工友说他朋友的孩子先天性跛腿治好了，我闻听欣喜若狂，下班后让他带我来到他的朋友家里，见到了那个恢复了的男孩。我向男孩的父亲谈了静的情况，两个孩子的腿病几乎一样，他告诉我，静已经七岁，恐怕治疗有点晚了，孩子会很痛苦。
　　 我感谢了他的好意，向他要了医院的地址，骑上车飞快地向二姐家奔去。
　　 二姐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她不相信还有能把跛腿治好的医院，我告诉她静的腿可能不是跛，而是和那个男孩一样，是先天股骨错位，通过手术就会恢复正常。二姐的心有点活动，她让我带着她去了那个男孩家亲眼证实了。二姐抱起男孩亲了几下，激动地热泪盈眶，女儿的腿有救了，无论怎样，她希望女儿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生活。
　　 静去了医院，一检查，要三千元钱。这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时候二姐刚刚建完房子，根本没有积蓄。二姐夫有点为难，二姐坚定地说：只要静的腿治好了，我就是卖血卖房子，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接下来，亲戚朋友帮助筹钱，很快凑足了医疗费。二姐夫一人带着静踏上了去滨州医院的征程。
　　 在等待的日子里，二姐天天领着晴站在马路口向远方张望。她知道，丈夫和女儿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可是她仍执拗的站在路上等，我理解她的心情，每天下班后会来陪她一会。她每次见到我就会忐忑不安地问：四，你说，静会好吗？
　　 一向好强的二姐让我第一次感觉她的脆弱，我心里也是紧张，只能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二姐，会好的，要相信医生的技术。
　　 日子在等待中终于过去。那天傍晚，二姐夫抱着静迎着夕阳终于回来了。
　　 二姐放开手里的晴，急切地从丈夫怀中接过静，上上下下仔细观察着女儿：静圆圆的小脸略显苍白，每条腿分别被两块弧形的铝板组成的铝桶紧紧地固定住，成为一个“一”字型，看着女儿，二姐的眼泪刷刷的流出来，
　　 静用小手擦去妈妈脸上的泪花，懂事地说：妈妈，不要哭了，我不疼了，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姐夫抱起晴，一家四口走回家。姐夫边走边告诉二姐，手术很成功。女儿虽然遭了罪，可是医生说，幸亏去的早，如果过了十岁，就没有办法了，毕竟是值得庆幸的事。
　　 静的腿被固定在铝桶里，不能走动，走动需要人照顾。随后，姐夫出去打工挣钱，二姐一个人照顾俩孩子，真是太辛苦。那一年，静大部分时间是在我家度过的，她每天和姥姥在一起，烦闷的时候，我就抱着她去看水，捉鱼，去树林里捉知了。
　　 不知不觉中，艰难的十三个月过去了，医院发来电报，可以自己解除铝桶。拆除铝桶的那天，二姐两边的亲人聚集在一起有二十多个人。二十多颗心提到嗓子眼，我们看着二姐夫小心翼翼的解开固定铝桶的绳子，四片铝片全部拿下来了，静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年多没有走路，站直身的静长高了一大截，她慢慢地抬起脚，踉跄了一下，二姐一把抱住她，扶着她迈动第一步，第二步……我们惴惴不安地观察着，等待中，果然，静的腿不跛了，我们喜极而泣，屋里欢呼声一片。静的奶奶竟然跑到院子里磕了两个头，感谢老天的恩赐。
　　 几天后，静完全恢复正常，她可以蹦蹦跳跳的上学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二姐的生活和大多数人一样越来越好，静高中毕业后进了工厂，晴读高二，学习在班里名列前茅。九五年二姐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岩。岩已经读三年级，孩子们听话，生活惬意。二姐的生活充满阳光，她恢复了爱唱爱笑的性格。下班回家，随着音乐放声高歌，小院里充满笑声。如果生活就这么幸福的走下去该有都好，美好的时光定格在二零零五年的春天。
　　 二姐夫车祸身亡。
　　 那段时间，二姐几乎崩溃了。三个孩子，两个未成年，她天天以泪洗面，生活的单子太重了。我们担心她出事，轮流陪伴在她身边，激励二姐振作的是晴。
　　 晴看着爸爸的遗像，哽咽着说：妈妈，我不参加高考了，和姐姐打工挣钱供弟弟。
　　 晴的话把二姐从茫然中惊醒，一股坚毅的神色在她脸上呈现，她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说：晴，考上大学，这是你爸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你是你姐和弟弟未来的依靠啊。
　　 晴：妈。我如果继续读书，你太累。
　　 二姐坚定地说：孩子，只要有妈在，这个家就不会倒下，好好读书，一切有妈。
　　 第二天，二姐开始上班了。从那天起，在孩子们面前，她没有流过眼泪，孩子们看到的是妈妈坚强的身躯。二姐在一家食品加工厂上班，计件工资，二姐似乎在玩命，加工地瓜薯片。别人每天只能做三百斤，她做五百斤，一双手每天浸泡在水里十几个小时，溃烂感染，又痛又痒，她从来不吭一声，也不会让孩子们看见。
　　 我买来药膏给她涂上，心疼的流泪：二姐，疼吗？
　　 二姐笑笑：只要挣钱，就忘记疼了。
　　 听了二姐的话，我倍感惭愧：二姐，对不起，我帮不上你，只能干着急。
　　 二姐说：你刚有家，日子刚开始，二姐理解，放心，我能行，还有静呢。
　　 二姐说的是实情，那时我刚建完房子，还有借款。孩子小不能出去打工，老公的工资不是太高，日子真的不宽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去陪陪她，帮她做些家务。
　　 晴考上大学后，二姐更累了。静结婚后，在离她不远处买了房子。女婿雷性情温和，对二姐十分孝顺，晴的学费他几乎全部承担下来。二姐的担子因女婿的分担减轻了。静有了孩子，二姐辞了工作，在家照看外孙女，日子逐渐恢复平静。晴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她为了照顾家，跳槽到日照的一家集团公司，因工作出色，得到领导的赏识，二姐看到女儿们生活安稳，笑容回到脸上，丈夫去世的阴影渐渐地消失。如果日子就这样走下去，二姐的生活也会幸福开心。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又一次塌天大祸降临到二姐头上。
　　 雷在出车回家的路上，所乘的的车和对面来的车相撞，当场身亡。丈夫的遗像刚刚摘下，女儿的家里又挂上遗像，刚刚笼罩阳光的院落重新被阴云所包围。
　　 二姐蒙了，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让自己的命运遭受一次次这么大的悲痛和打击，她哭着去世的丈夫，哭着年纪轻轻就形单形孤的女儿，揽着刚刚两岁的外孙女，二姐陷入悲恸之中。
　　 静和雷的感情特别好，结婚两年了仍似新婚。雷去世后，静意志消沉，几乎失去生的希望。看着女儿日渐消瘦，二姐从悲痛中又一次清醒过来，她挺起了腰身，对女儿说：静，振作起来，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你还有孩子要照顾，再难的日子我们也要挺过去，让地下的你爸爸和雷放心。
　　 静望着陡然间增添了许多白发的妈妈放声大哭。
　　 几年过去了，静重新找到了爱。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晴也升职中层领导。岩在晴所在的城市读大学，二姐已经退休，白天儿孙绕膝，晚上去跳跳舞，听听音乐。最痛苦，最艰难的岁月已经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