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成能看了郝不平一眼，板着脸说：“现在就评议一下吧。先从东头开始，有多少就评多少。实事求是归实事求是，但也不能保守！”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评定了一天一夜，总算评出了十六万多斤粮食。但是，郝成能嫌少，要翻翻。
　　 郝不平老汉说：“翻翻？说的多轻松！现在每户都快摊到了六百斤，就这些怕也抠不出来。再翻翻，可真要出人命了！”
　　 评出十六万斤粮食，郝成能并没有解围。他整天愁眉苦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多想再来一纸通知，让他去介绍几个月的经验。但一直没再等来。他不得不苦思冥想如何完成交、卖粮任务。
　　 现在他也后悔当初放卫星时，不该超赵楼那么多。超是应该超的，为什么非要超他十万斤呢？说一句话是何等的容易，但办起来可真难呀！评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抠出十六万斤。想当初，超他一斤、一两，不也是超了吗？教训啊教训！
　　 想到这里，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四万斤变成四十万斤，都是因为郝实在当初没去放那个四万斤的卫星。如果他第一个去放了这个四万斤的卫星，哪会有后来的事啊！再说那个武支书，也太自不量力了。竟然敢提出亩产三十万斤的指标，这不是在高官村大队面前抖威风吗？不把他恨恨地压下去，高官村大队还算什么红旗？还算什么模范？还算什么先进？所以，一气之下……。当然也有整数读起来上口、念起来响亮有力的原因。现在想这些，当然与交卖粮也毫无补益。还是想想如何完成交卖粮任务更实际些。
　　 把他推上台的是刘书记，他现在的对手还是刘书记。他对刘书记太了解了。一个典型的官僚派，全凭汇报过日子。有一次，武书记向他汇报说：“今年的红薯真是特大丰收，百分之七十的块，块块都有五十多斤重，那个大呀，就像小石滚。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地瓜卫星，你书记要亲自去看看。要不然咋给县里报呀！”刘书记却连连摆手说：“不用，没那个必有。哪有上级不相信下级的道理！我信，我信！”
　　 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武书记说的是假话，根本没有那回事。他却瞪着眼说，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是假的他还非要拉我去看，他神经病啊？人家说，你去看了没有？他说，看我是没看，但我相信是真的，假的他敢往县里报卫星地瓜？人家说你在县里看到那个大地瓜了没有？他说我整天忙得不行，哪有时间去看它！人家说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地瓜？他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不相信他的！人家不再吭声。
　　 郝成能想到这里，终于有了对付刘书记的办法。不几天，刘书记果然又派人来催粮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刘书记不相信我郝成能怎么的？原定的交粮任务，我们连一粒也不会少交。问题在于运输工具解决不了。我们只有十来辆马车，送了十几天，也才送了十多万斤。一亿多斤粮食，公社的仓库是放不下的，只能往县城送。其实县城的仓库也不一定能放的下。我计算了一下，这些粮食，用五百辆汽车，一辆汽车配上四个壮劳力装卸不算多吧，这样一个月就可以运完。早晨我听了天气预报，说最近可能有大雨。这么多粮食，全都堆放在露天场地上，真让人担心。要真的连阴几天雨，那就全完了。所以，请你们务必要转告刘书记，最好能调来一千辆汽车，四千名装卸工，争取赶在雨到来之前把粮食运完。”
　　 刘书记的派员，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去如实汇报。
　　 刘书记听说郝成能要一千辆汽车、四千名装卸工，不禁感到愕然。他忙打开交粮任务手册，亲自在纸上列了一个算式，但他对自己演算的结果表示怀疑。就又演算了两遍，果然十天运完需要一千辆卡车、四千装卸工。他油然地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偏爱情绪，他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竟然没有考虑到运输力量的问题。他怀着自责的心情，朝电话机旁走去。
　　 “喂，王县长吗……什么……马上要一千辆汽车……你们为什么不早报啊……省委农村工作部，为此专门下发了一个文件，特别强调，大丰收不能忽视运输力量的问题。现在才抓，到哪里去搞这么多汽车啊……现在你们只好想想别的办法了！”
　　 刘书记放下话筒，自语道：“想起来了，省委农村工作部是发过这样一个文件，是在县委小礼堂传达的。唉，只有想别的办法了！”
　　 三天过去了，刘书记没有想出办法来。又三天过去了，刘书记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十天过去了，刘书记还是没有拿出办法来。说也巧，满打满算凑的五十万斤粮食，送完最后一趟的那天晚上，果然下起了大雨。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郝成能就带着社员们冒雨来到脱粒场上，指挥着人们，把麦糠覆盖在附近的几座小山似的粪堆上，又将几大堆土麦也撒上，最后盖上厚厚的一层麦秸。都还以为他在沤绿肥。
　　 但郝成能心里清楚，因为刘书记派人把王县长的话告诉了他。他也知道，要一个公社，要一个县，甚至要一个地区、一个省，一下解决上千辆汽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就是几百辆也非是易事。除此，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就地解决。到那时，万一王县长、刘书记真的来看看怎么办？于是他就动了这个心眼，以防万一。总算是个应对之策。
　　 雨一直下了七八天都没有停下来。王县长自接了刘书记的电话后，就到处求援，结果都无济于事。后来又下了雨，一连几天都不停，他心如火焚，只好亲自带上两辆汽车，拉上麻袋、帐篷送往高官村大队。
　　 刘书记听说王县长亲自为高官村大队送来麻袋和帐篷，也只好赶了来。由于土路满是泥泞，直到天快黑了，王县长带的汽车才在高官村大队部的门口停下。队部里只有郝成能一个人，他脸色铁青。难过地说：
　　 “既然搞不到汽车，为何不早点把麻袋、帐篷送来，现在已经晚了！”
　　 王县长、刘书记一下车就成了被告。是的，为什么不在下雨之前送来这些东西？为什么偏偏在雨下了十几天后才送来？
　　 “怎么回事，难道麦子全坏了？”王县长、刘书记几乎是同时惊叫道。
　　 郝成能满脸怨气，说：“请领导亲自去看看吧！”
　　 王县长和刘书记他们，在朦胧的暮色中，淋着蒙蒙细雨，踏着泥泞的乡村土地，朝着郝成能指的方向走去。
　　 他们在郝成能加工的几座高大的“麦堆”前站住了脚。
　　 王县长忙弯下腰去，用手扒开一块麦秸，露出一层毛茸茸的麦苗，黄黄的，盘曲着。他又往下掏了一把，热乎乎的烫手，全如烂泥一样，没有一点麦子的模样。
　　 “雨下了这么多天，就这么淋着，肯定全浸透了，怕是没救了！”王县长难过地说。
　　 郝成能伤心地说：“下面也许会有点好的。不过，现在麻袋也装不成。只能先用帐篷盖上，等雨停了再说。”
　　 刘书记说：“麦子已经湿透，盖上篷布更糟糕！”
　　 “已经无法补救，只有沤肥了！”王县长说，“真可惜呀，收到家里又全烂了！”
　　 刘书记说：“多亏郝成能同志采取了果断措施，在大雨到来之前，抓紧时间赶交了五十万斤，口粮又多留了四千八百万斤。就按这个数，亩产还有十万斤，还是历史上的奇迹！”
　　 王县长说：“亩产十万斤，也是小麦大卫星。还不愧为是先进，模范，红旗！”
　　 然后，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就悄然离去了。
　　
　　 三
　　 秋去冬来，寒风凛冽，卫星公社的院子里，坐满了高官村大队讨粮的社员群众。
　　 “你们还要不要红旗的面子！不要忘了全国全省的小麦大卫星就出在你们高官村大队！有白面吃着，还到公社来讨粮，是要犯错误的！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真不像话！”刘书记气愤地说。
　　 “我们的粮食都换成了红旗，哪里还有什么粮食？”郝不平老汉说。
　　 “光凭你们自己报的口粮数，就足够你们吃五百年。五百年就是半个世纪，这才过去几天，你们就说没粮了，谁信？真给先进抹黑！”刘书记生气地说。
　　 “先进的老本早都吃光了，哪里还有先进可言！”
　　 “自从你把郝实在书记给撤职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是先进了！”
　　 “现在我们是挨饿的先进！”
　　 “鬼才知道我们吃多少粮食！”
　　 社员们吵吵着涌向刘书记。
　　 刘书记颇有委屈地说：“是我说的不对，还是你们帐算错了？”
　　 郝实在老汉说：“帐谁都没有算错，一加一永远都等于二。问题是这个‘一’是吹出来的还是干出来的。吹出来的是虚的、假的，干出来的才是真的、实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郝成能也夹在人群中间，刘书记突然发现了他。说：“你这是怎么搞的？”
　　 郝成能不服气地说：“那么多麦子，你不派汽车来运，全都烂成了粪，难道还能怪我？”
　　 刘书记这回动了真脑筋，说：“烂掉的只是该上缴的粮食，你们的口粮又没有烂掉……”
　　 “我们的口粮是个假数字，是郝成能吹出来的！”
　　 “牛皮都他娘的吹破了，还吹……”
　　 社员们在发牢骚说怪话。
　　 郝成能仰起脸，看着光秃秃的树梢在半空中随风摇摆，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禁不住地长叹一声。说：“嗨，说假话真实害死人！”
　　 一群大雁从空中飞过，发出阵阵哀鸣。刘书记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急忙走进他的办公室。
　　 又等了很久，人们才渐渐散去。
　　 在回家的路上，郝成能尾随在郝不平老汉的身后，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他见郝不平老汉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菜窝窝，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他紧走了几步，说：
　　 “不平叔，我两天都没吃东西了，掰给我一块吧！”
　　 “队里有大食堂，还能饿着队长？”郝不平老汉说。
　　 郝成能低下头小声说：“几天都开不起火了，这你知道的。”
　　 “去苹果园里摘个苹果吃，也能充饥。这菜叶子是郝实在送给我的，可别脏了你的肠子，影响了你肚子里的卫生，我可负不起这个责！”郝不平老汉说完，掰给他一半窝窝头。
　　 郝成能慌忙接过那半拉菜窝窝头，就狼吞虎咽起来。
　　 “怎么，你也吃这个？”
　　 “去介绍介绍经验，还愁没饭吃？”
　　 “就凭你二寸不烂之舌，随便介绍介绍，鸡鸭鱼肉还是不会少的，何必在家里受这罪！”
　　 “刘书记真不够朋友，也不留下吃顿饭！”
　　 人们一边走路，一边冷嘲热讽郝成能。
　　 郝成能慢慢把菜窝窝从嘴边拿开，又慢慢地停住了脚步。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又想些什么？
　　 从此，人欢马叫的高官村大队，开始冷落萧条了很久。听说后来还是换成了郝实在当书记，社员们又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