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吃着，老高忽然脚下一凉，低头一看，“啊”的一声惊叫，一双新皮鞋，完全泡在水里了。
　　 老高虽然并没有认真地吃什么，但他已经没有进餐的雅兴了，毫无情趣地放下了筷子。
　　 老太太一见，顿时无名火起，把怨气发泄邻桌客人身上，怪人家弄出满地水，害得宝贝女婿没吃饱饭，要跟人家吵架。
　　 那对夫妇吃性正浓，不料，被老太太搅了兴致，怒不可遏地斥责老人家多事！
　　 第二次点菜却很顺利。老三事先声明自家请客，又是老高与老三下厨房，主持点菜事宜。这次，所有的菜都是老高点的。
　　 老三这天显得少有的温柔，甚至笑容可掬。她几次试着要点贵的菜，老高明知她故作姿态，但还是假戏真唱，煞有介事地与她争得面红耳赤，鱼和肉一样没点，全部都是素菜。
　　 这天一共花了42元，饭桌上有说有笑，比吃山珍海味，气氛还和谐。
　　 第三次点菜最不顺利，给这次返乡之行，留下了抹不去的暗影。
　　 那天，去圣母山朝圣，路费是二妮花的。途中商定，午饭由二妮请。依惯例，还是老高和老三下厨房点菜。因为别人花钱，老三又故伎重演。
　　 老高感到很绝望，决定不让她得逞。
　　 明明她自己爱吃油炸食品，她却说：“我二姐爱吃油炸丸子！”
　　 老高当场验证：“二妮，我怎么不知道你爱知油炸食品呢？”
　　 “行了，别点啦，够吃了！”二妮一锤定音。
　　 老三的脸，又“呱哒”撂下来了，扭头回去占位置了。
　　 三次点菜，餐桌上不快，可能只是矛盾的开始。
　　 如果说，饭桌上的明争暗斗。只是个人品质，在物质层面（饭菜）上，美丑表演的话，那么，通过走亲戚，则是精神上素质的展示。
　　
　　 三次访亲
　　
　　 到向阳屯第二天，走访亲戚开始了。
　　 访亲第一站，是到农贸市场去看二舅。二舅和他儿子在市场做粮食买卖。
　　 在市场西侧空地上，停着一台蓝色箱板的中型运货车，车上放着许多运货麻袋，袋子里装着大米、白面和五谷杂粮。
　　 在市场过道一侧的草坪上，整齐摆放一排洁白的面带子。每个袋子都卷开袋口，露出里边供买主观察的待售粮食。
　　 粮袋中间，端坐着白胡子老头，他鬓发皆白，满面红光，一副可亲可敬的劳动者形象。他就是老高这次下乡第一个造访的长辈——二舅。
　　 虽然二舅与老高年纪相仿，但是，老高在二舅的眼里，一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晚辈，一个既和蔼可亲又彬彬有礼，是个非常满意的外甥女婿。
　　 五年前，二舅送孙女去吉林读大学，与老高有过一面之识，对老高的印象很不错，加以他又在大学任职，对她在高校学习的孙女，给过许多有益指导和建议，这又使他很佩服。农村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你别看有些农民读书不多，许多农村的精英，比一些徒具虚名的学者，还有处事经验和阅人的眼力。
　　 在老高的眼里，二舅就是这样的精英。所以，他在二舅面前，不用任何装扮和虚饰，自然流露的真实情感，就使二舅感到毫无隔膜、甚至十分亲切。
　　 五年不见了，二舅和老高一见如故，二舅站起身来，紧紧握住老高的手，在二十多分钟的谈话中，一直没有松手。直到第一次见面的五姨来了，老高那只手才被五姨夺去。在亲切地交谈中，时间似乎过得很快，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多年不见的亲属间谈话，还意犹未尽。
　　 突然，一个酸唧唧的声音，败了大家的谈兴：“行啦，别影响二舅做生意！走吧！”
　　 大家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被忽略了——啊，老贾！
　　 确切地说，不是在场的人忽略了他，而是他自外于亲属，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属于亲类，他不合群！
　　 他正独自坐在二舅腾出来的那个唯一竹凳上，十分无聊和焦躁。难怪他的声音那么酸，他被忽视了一个多小时，不酸才怪呢！
　　 老高全神贯注地投入与亲属的交谈，没法向我提供老贾在同一个小时内，度过那段难挨的时光时，是何等模样。
　　 我从心理学的角度，做一个逻辑上的推测：老贾时而呆若木鸡，时而东张西望，过一会儿，半张着嘴（这是他听人说话时的习惯表现）听听动静，过一会儿，又抓耳挠腮，做着难受的小动作，最后，看着老高比比划划地谈性未减，他不耐烦了，心里暗骂道：“狗屁教授，穷嘚瑟什么！”
　　 他这么一骂，起到了情感上的自我催化作用，他把全部怒火都发泄在老高身上，这就为他后来挑拨是非，制造事端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后来，事态发展表明，这种心理分析，更适用于那个品行不端却爱慕虚荣、不思进取而嫉妒成性的老三。这种人醋劲儿上来了能杀人，疯狗般地咬人、泼妇般地骂人算小菜一碟了。
　　 访亲的第二站，是探望大姑和大舅。
　　 那天，下大雨，原打算待半个小时，结果因谈话投机，竟然停留一个半小时。
　　 大姑和大舅，是一对年高体弱老夫妇。这是一桩亲上亲，大姑是二妮和三妮的亲姑姑，大舅是二妮和三妮的亲舅舅。
　　 她们各亲各论，所以，分别叫大姑和大舅，而不叫大舅和大舅妈，或者，大姑和大姑父。
　　 大姑是个响当当的美女。从年轻到老高见面时，一直都是各年龄段的美人坯子。不过，大姑有个与形容美完全相反的污点，据说，她老人家的口碑，在晚辈心目中成了否定人的特例。
　　 比如，二妮和三妮，以及其他牌号的妮们，矛盾闹得不可开交时，就拿大姑当骂人话，来互相攻击。
　　 一个气急败坏地骂道：“看你那个缺德样儿，像大姑似的！”
　　 另一个立即回击：“你那个熊色，还不如大姑呢！”
　　 老高说句风趣话，你们谁都不用美，先天的恶根和后天的败叶，一不小心，就会比大姑还大姑。老高的话，不幸应验了，这是后话。
　　 “大舅是个传奇人物，我早就想采访他，这次有机会，我绝不想放过。”老高说。
　　 “大舅说，关于我，你都听到些什么？”大舅好像有意考验老高，“据你所知，你简单地讲讲我的故事吧！”
　　 大舅的确是个传奇人物。他的故事能写出一本书。他十二岁给地主家放牛，十四岁被雇去替财主儿子当兵，代价是一千斤麦子。
　　 后来，几经周折当了解放军，打济南时，他们一个连只剩下七个人，连长也牺牲了，他就由排长晋升为连长，他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军功章就得了一盒子。正当解放军大军南下，全军横扫残敌如卷席，他个人前途大展时，一个美女扯住了他的后腿。
　　 原来，他家乡有个美丽的姑娘，被屋檐上一片落瓦砸伤了腿，伤口感染，眼看着生命垂危了。姑娘家长发出话来，谁家小伙子能治好他家女儿，就把姑娘许配给他。大舅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把姑娘送到他所在部队的医院，没费多大劲儿就把伤治好了。
　　 姑娘回家，准备跟大舅完婚，走到途中，经过一片墓地时，突然，裹着伤口的绷带，“哗啦”一声散开了。
　　 姑娘有些害怕，草草地把绷带绕在腿上，不料，得了破伤风，死了。那家父母为报答大舅的恩情，又把自家小女儿许配给他，这个接替姐姐的姑娘，就是大姑！
　　 “好，好！”大舅带头鼓起掌来，亲切地拍我一把，“你小子行啊，比我当年还能说！”
　　 于是，大舅的话匣子打开了，给老高提供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写作素材，比如，大舅在经济拮据时，曾卖了三个军功章，售价分别是600元、800元和3000元，卖出时，他曾掉过眼泪，还剩下三个，死活也不卖了。
　　 大舅谈性正浓，老贾忽然说：“雨晴啦，走吧！”
　　 大舅脸色一沉说：“老人说话爱絮叨，说起来没完，趁不下走吧！”
　　 “刚走出院子，天又‘哗哗’地下起大雨，”老高说：“我暗自恨那个不懂礼貌、有眼无珠的草包；他和他的夫人，也未必不恨我这个爱嘚瑟的家伙！”
　　 “咋办呐？回去吧！”老贾说。
　　 我和二妮撑起大号雨伞，大步流星地走在乡间柏油路上。
　　 访亲第三站，是造访五姨和五姨夫。
　　 事前，预定到五姨家吃晚饭。老三嫌恶人家脏，曾一度坚决反对，我力主这饭一定要吃，因为这不是卫不卫生的问题，而是对人家敬不敬重的问题。
　　 后来，三妮提出个折中方案，说她二姐（不说她自己）爱吃地瓜，多年没回家了，想吃家乡的地瓜了，就让五姨给煮几个地瓜吧，又说，老贾爱喝啤酒，给他抄点花生米吧。
　　 会说不如会听，地瓜和花生都带皮，不涉及卫生问题，这番话翻译一下，还是嫌人家脏！
　　 开饭的时候，桌上摆着一竹笸箩蒸地瓜，冒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气，十分诱人。
　　 地瓜摆在饭桌中间，老贾和三妮就坐了饭桌中间，老贾身量大，他和三妮两个人占据三个人的位置，处于拿地瓜最佳位置；老高和二妮，被排挤在饭桌的横头两端，离菜饭较远；饭桌对面，坐着三个长辈——老妈、五姨和五姨夫，山东人讲究礼数，这是必须的！
　　 做过中学教员和大队书记的五姨夫，不断地看着老高，想说什么，又似乎难以开口，老高看出老人家很为难，说道：“我这位置很好，挨近姨夫，便于拉呱！”
　　 老三也醒悟了，说道：“姨夫哇，别在意，我跟姐夫很随便，东北人的习惯，同辈间不讲究大小！都不在乎座位！”
　　 其实，她不说还好点儿，反倒越抹越黑。
　　 五姨夫一脸无奈，“啊，啊”了两声，就沉默不语。
　　 转眼间，老贾三个大地瓜下肚了。他之所以进展得如此神速，原因有二：第一，他近水楼台，拿取方便；第二，是他吃法虎势，喜欢大口吞食，从不细嚼慢咽，就是很烫的食物，他也能摇头晃脑地吞咽下去。
　　 老高一见这阵势，暗自给二妮做个排球教练叫停的手势，二妮心领神会，连地瓜一眼也不看，专心地吃着玉米饼子。那正是三妮极力摆脱被染指的不卫生食品！等我吃完第二个大饼子时，三妮正拿出竹篮子里最后一个地瓜，她忽然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问道：“五姨，还有地瓜吧？”
　　 五姨很为难地说：“怪姨呀，买少啦，没想到，六斤地瓜，这么不出数！”
　　 三妮也知道不好意思了，把手里已经咬了一口的地瓜递给二姐，二妮并没接，又说道：“我已经吃了三个玉米饼子，饱啦！家乡的玉米饼子真香，你也尝一个吧？”
　　 老二说者无心，老三却听者有意，暗恨二妮给她出难题。一年前，她曾到五姨家来过，说五姨指甲不干净，就和面做大饼子，结果，她像咽药似的，吃了一个大饼子的四分之一，所以，才有今天她们夫妻表演一场扫荡地瓜的故事！
　　 一个文学作品，竟然写饭桌上吃多吃少那点儿破事，不知这算不算低级趣味？不过，我认为，这的确能揭示一个人的灵魂，在吃食上所现出的原形。
　　 饭后，五姨和五姨夫都闷闷不乐，老高招招手把五姨叫到院子里，交给她三百元钱。起初，她百般推迟，最后，只留下一百元。
　　 当时，五姨感动得眼睛湿润了，紧紧地握住老高的手，亲切地叫着老高的名字，说道：“二妮找到你这个好男人，姨真高兴啊！今天，你五姨夫有点上火，你进屋替姨解劝解劝他！”
　　 老高回到屋里，见到墙上挂着一把胡琴，就想起听人说过，五姨夫会拉胡琴，建议与他配个唱段。结果，一段配合默契的“甘露寺”，使五姨夫笑逐颜开，一扫当晚胸中郁闷。
　　 归途时，玉兔东山，月色清明，乡间小路上，老高和二妮漫步在后，老三和老贾匆忙赶路，与二姐和老高拉开了一里多路的距离。
　　 老高和二妮，并没有得罪他俩，倒是他们自己，在饭桌上，放纵贪欲，自毁形象，也就怪不得谁了。
　　 可是，一个品德恶劣的人，是从不思己过和悔改的，一切文明素养都成为他们的天敌，最后老羞成怒了，把怒火无端地发泄别人身上……
　　
　　 三妮发疯
　　
　　 在返程途中，老高思索再三，出于做长兄的责任，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老三。他坦率地对老贾说，老三这次出行，动不动就发火，这样在外处事可不行啊，不仅自取其辱，别人很难容她，说句不客气话吧，甚至有时欠揍！
　　 虽然老贾在亲戚面前，呆若木鸡，噤若寒蝉；但是，在自家老婆面前，却是一个巧舌如簧，哄老婆团团转的高手。
　　 老高规劝小姨子的话，被老贾完全篡改了，老三听到的是另一种版本。
　　 她听到的是，那个姓高的，真不是个东西，他烦透你啦！他骂你的话，实在难听，我都学不出口！
　　 我看他对你，存心不良！他挑拨你我夫妻间关系，暗示我跟你离婚，明确提出让我揍你！
　　 老三一听，大骂一声：“我操他妈的，我与他没完！”
　　 于是就风风火火地来到老四家，正把老高夫妇堵个正着。
　　 她骂人的水平，简直就是无法外传的秘笈，任何骂架高手都自愧弗如。其用心的歹毒、话语的狠毒、表情的丑恶，是绝对超一流的！
　　 “你阴险毒辣，你到处嘚瑟，你招摇撞骗，你误人子弟。以这些解气爽口的话过度之后，骂出两句最阴损狠毒的话——你们一对狗男女，都损到啥样啦，还损呢！她是指我和二妮，曾各伤配偶；她骂老高，你这么大一把年龄，还不留点德行，你看你怎么死，你的心脏病，早晚为我出气的，你看你到底怎么死……”
　　 老高一生也没有挨过如此痛骂，他简直蒙圈了，为了不给老四家添乱，也是顾及自己的心脏，无心无力应战，索性逃到另一个小屋里躲起来……
　　 老高在避难所，隐约听到，老三在主客房，柔声细语地与四妹对话。
　　 老三说：“妹呀，你就狠心赶姐走哇，姐可有日子没吃你包的饺子啦！”
　　 老四说：“姐呀，你别难为我，你看都闹成这样啦，这饭还怎么坐在一起吃呀？这么的吧，我把饺子端一半儿到老弟家去煮，你到他家去吃吧！”
　　 “好，我顾全大局，听你的，不过你可得多拿点儿，我家都是大消耗量的！”
　　 在下楼的时候，传来老三很动听的欢笑。平心而论，她们姐妹四个，顶数她的笑声最好听，那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笑声，就像美女爱美容一样。只要让她找一点儿便宜，她就会爆发出那种让男人失魂落魄的笑声，那笑声是她勾引异性战无不胜的利器……
　　 老高说到这儿，暗暗捂着心脏部位。
　　 我忽然大惊，忽然想到那个恶毒女人，诅咒过老高死，并拿他的心脏，当主攻的目标。我怒不可遏地喊道：“别说啦，被这个恶毒、无耻的女人，气个好歹的不值！”我说着取出录音带交给他：“拿着吧，你愿意听就播放，愿意看就发出来。这篇小说，全是你自己写的。”
　　 “此外，你不想再加点儿什么吗？”老高颇有意犹未尽的希冀。
　　 “还加点什么呢？”我思忖着。“她小时候与二妮争风取宠，长大后处处不如人，又心怀嫉妒；至于她对阁下，她痛恨得咬牙切齿，那是因为你让她看到了，你实实在在地鄙视她，一个女人如此在意一个男人对她的态度，这可是颇耐人寻味的呀！”
　　 “打住！这个话题不能发挥，”老高苦笑着说，“说起这档子破事儿，我自己也有点怀疑，是不是有伤大雅？”
　　 “不是，绝对不是！你与她是私隙，更是公仇，这种品德不端的人，任其恶性泛滥，小者说毁坏一个家庭和家族，大者说，败坏世风和人伦，进而劣化一个民族。抨击这种丑恶现象，正是我们这些耍笔杆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段说得好，要不要录进去？”
　　 “不用了，我只给你加上二百个字就行了。”我说，那是，一条题记——提醒阁下，无耻女人近乎勇，十分可怕，所向无敌；一个标题：《离她远着点儿》；最后，还加一条声明：这是一篇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在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