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家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心里老想着叶婆婆的鬼故事，总觉得屋子里什么地方藏着鬼。厨房……门后、床底下，风吹玻璃簌簌有声，似乎是鬼在敲窗，墙檐下广播线鸣鸣作响，又似乎是鬼哭狼嚎。怕极了就唱歌，大声唱！这是蓉华告诉我的经验。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响亮……”还是怕！头捂到被子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仿佛听到蓉华妈大哭大喊的声音，我猛地惊醒了。窗外灯光闪烁，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什么事。我穿好衣服出来，原来晚上九时许，蓉华妈让妞给她爸爸送一件衣服过去，她爸爸当时在场部开会，场部距她家约一百米，中途要穿过一片大竹林。十点半她爸开完会回来，她妈问：“妞呢？”她爸说：“她放下衣服就走了。”于是大家预感到事情严重，狼或着豹子袭击人的事件时有所闻。当晚，场部所有青壮年都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漫山遍野地寻找妞，最后，在后山松林里找到了一条大辩子，上面还系着妞平时最爱系的红丝带和一件撕得粉碎的花布衬衣。她妈当时就昏死过去，她爸脸色铁青。第二天，他把家里的两头猪用毒药毒死，放在野兽可能出没的路口，过了两天，猪不见了，不远处倒着两只金钱豹。
　　
　　
　　 十
　　 有谣言说红英在偷人。当蓉华妈跟妈妈说起这事的时候，妈妈叹了一口气说：“也怪难为她的，毕竟她才二十四岁。”
　　
　　 江主任开始追求赵英了，赵英很着急，要我给陈清文写信，叫他来一次，当面向江主任宣布关系。陈清文没有回信，也没有来，江主任知道后愤愤地骂了了句：“妈妈的，卖油郎独占花魁！”
　　
　　 叶婆婆死了。头天她还好好的，第二天几个妇女从她门前走过，没听见她每天的纺车声，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已经死在了床上。
　　
　　 学校放假了，那栋茅草土墙的教室，因为不堪积雪的重负坍塌了。幸好发生在夜里，没造成人员伤亡，附近几个生产队商议，各队凑点钱，争取明春以前再盖所新学校。
　　
　　 一天半夜醒来，我听见厨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墙上有时大时小的身影，浑身一炸：“有鬼！”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是妈妈。
　　 “不管看见什么，千万不能说！”妈妈说。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仔细一听，是爸爸和人压低噪音在说话。
　　 “那人是谁？”我问。
　　 “一个过路人。”
　　
　　 一连几天，一到晚上那人就来敲门，然后躲在厨房里和父亲嘀嘀咕咕，妈妈也显得神神秘秘，好象什么事情瞒着我。蓉华也说，她爸爸这些日子也鬼鬼崇崇，偷偷摸摸地象在干什么坏事。过了几天，林场传说出了有鬼，最初是蓉华她爸说的，他说一天黄昏他挑完稻回来，路过叶婆婆家，听见里面有纺车嗡嗡的声音，接着他钎担上一头挂着两个鬼，像小孩子，一共四个。
　　 后来又有许多人声称见过鬼，象胖男孩，一落地就不见了。一时间众说纷纭，“鬼”色恐怖，早早地家家都关门闭户，生怕鬼半夜敲门。
　　 直到有一天，蓉华把我拉到她家的凉棚下，极其神秘地告诉我：昨天晚上她在叶婆婆家看见了一个人。我头皮一麻，又想尿尿。蓉华说，昨天半夜她起来解手，见她爸提着一个大饭盒从后门出去。她感到奇怪，就悄悄地跟踪，只见她爸爸一直走到叶婆婆的屋里，里面出来一个人，和她爸爸一起往我们家的方向去了。怪不得，这些日子每天夜半，家里总是有神秘的来客，原来白天他躲在叶婆婆家里。我明白了，“鬼”是蓉华爸故意捏造出来的，借以迷惑人们的视线，达到隐藏那个人的目的。
　　 我对蓉华说：“什么时候我们到叶婆婆家里去看那个人？”蓉华说去不得，万一是鬼怎么办？我说：鬼还吃人送的饭？蓉华说，万一是饿死鬼呢？我一想，也是！
　　
　　 十一
　　 赵英快要结婚了，新郎是革委会的江主任。我听了很气愤。
　　 听说当初应该留在场部的是陈清文，而不是赵英，是陈清文自愿要求与赵英对换的。赵英说：“我不是忘恩负义，如果这个‘恩’是我必须以身相许，那么当初他主动与我交换的动机就不太高尚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什么要求，甚至连试图喜欢我的念头都没有。”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感觉。
　　 感觉？笑话！
　　
　　 忽然有一天，赵英要我陪她去一趟鸦鹊岭。陈清文早就知道赵英准备结婚的消息，他好象无所谓，仍旧招待我们“食之鹿脯”、“饮之琼浆”。只是话少了许多，默默地为我们盛饭夹菜，默默自斟自饮。
　　 “不能不喝酒吗？”赵英说。
　　 陈清文轻描淡写地答道：“有人统计过，凡独裁者都不喝酒。”
　　 下午我们要走，陈清文送我们出来，赵英说：“就这么让我回去？任他压，任他整？”陈清文转过头看着别处。赵英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不让他碰我身子。”陈清文说：“爱情就像红苹果，离开枝头，就失去了生命。当然树木会长青，但苹果却会腐烂，”赵英凄凄惨惨地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陈清文说：“不会！时间会把一个完整的故事击得粉碎，像流星击醉一颗太阳，留在夜空中的只是闪亮的流星雨。”
　　 赵英走了，一步三回首，那眼里留露着许多哀怨和无奈。
　　
　　 林场“鬼案”终于东窗事发，原来叶婆婆家里躲着的是一个正在被通辑的“大走资派”。他胆大包天竟敢把造反派扣押在临时监狱里的百名人质全部释放，人质中有工人、干部、教师和普通市民，其中包括我原来老校长和语文老师卞中洲。
　　 事情是这样泄露的。赵英到蓉华家“回娘家”，蓉华不留心说漏了嘴，赵英回去后又当作新闻悄悄地告诉了江主任，江主任立即带领几名武装基干民兵上门“捉鬼”；结果走资派束手就擒，马上被解送回去。爸爸和蓉华爸受到牵连，又发配到石云山去修水库。
　　 赵英悔之莫及，哭了三天，然后到县里告发江主任强奸了她。那个时候，强奸知青一告即准，谁都含糊不得，更何况证据确凿。不几天，江主任就被几个穿军装的人带走了，赵英也嫁给了太子山的一个农民，太子山远在天边，常年盘绕着一朵云，那里有一个军马场。
　　
　　 几个月过去了，陈清文没有来，也没有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已不需要我这个“通信员”了。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叫夏之林的知青，他是陈清文最要好的朋友，他交给我两件物品：一把擦得铮亮的二胡和一支系着红绸子的洞箫。
　　 “陈清文呢？他不要了？”我问。
　　 “他不需要了。”夏之林说。
　　 “他结婚了？”
　　 “他死了！”
　　 死了？我不信，我死也不信！
　　 夏之林说：不久前不知从哪里流窜来一股大黄峰，这种黄蜂凶猛异常，残忍好斗，动辄铺天盖地，成千上万。人畜遭遇此蜂，很少能逃脱劫难。
　　 已经两头牛、数十只羊等家畜被其螫杀，五个人仍在医院抢救。此蜂还有一大嗜好，专与蜜蜂为敌。它能在短期内将方圆数公里范围内所有蜜蜂消灭殆尽，斩草除根。面对蜂场的蜜蜂大面积的死亡，陈清文焦虑万分，通过几天的认真观察，他终于在后坡的一块断涯下找到了蜂巢，他决心消灭这群“江湖游侠”。经过几天准备，他带着棉被、汽油、火把等物品出发了，可惜在接近蜂群时被发现，受惊的蜂群如水管激射出的自来水，黑压压地向他涌来，他顶着棉被扑上去，死死捂住洞口，浇上汽油，点燃火把，蜂巢灰飞烟灭，他也浑身上下体无完肤，临死前嘱咐我把东西交给你，相信你能理解他的心……
　　 夏之林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感到有一层好浓好浓的雾从心底升起，弥漫在我和夏之林之间。白雾散去，一轮明月朗朗，碧空澄净，泉水叮咚，陈清文端坐在一朵泉声之上，飞弓走弦，那么投入，那么入神，渐渐地他身形隐退，只有手在弦之间滑动。那手指划破一道水，在弦下化作一滩月光，手指在水上迎风起舞……我被那手指一层一层剥开，剥成一根竹笋。琴声渐去，地上湿湿地映着二泉映月……
　　 后来夏之林告诉我，陈清文确实和红英好上了。他说：“我劝过他，说那女人孩子都生了一串，瓢瓜似的。他说，红英是真正的女人，我问他什么叫真正的女人，他说，妙处难与君说。”
　　 “他是怎么和红英勾搭上的？”我问。
　　 他说有一次队里安排守稻谷场，正巧他和红英一班。夜里，红英到他身边，要他帮她挠痒痒，开始他没有动，红英推他说：“帮人家挠痒痒嘛！”他把手伸过去，红英把衣服一掀，就把他的手塞在怀里……有时候，他借酒浇愁，拍桌子说：妈的！活得太粗糙了！然后就呜呜地哭，她见他哭，她也哭，抱着他的头，哀哀哀地，煞是热闹！
　　 我说：“听大人们说那女人的名声有点那个——”
　　 夏之林说：“女人是一把锁，打得开她就死跟着你，打不开她就朝三暮四。”
　　 “陈清文埋葬在什么地方？”
　　 “红英说就把他也葬在野草坡，和她男人葬在一起，让两个爱过她的男人做个伴。”
　　 又是清明，我到陈清文的坟头去插青，陈清文的坟头早有一只白幡在迎风招展，仿佛一条长臂在招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一个身影正在渐渐远去——是赵英。
　　 赵英越走越远，最后溶进了盘绕在太子山的那朵白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