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二青送三巧哪儿，孟原开始不放心，怕二青不去，后来看二青玩的很开心，再外出的时候，就把二青送三巧家里。三巧待二青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亲，俩个孩子在一起玩，俩人打架了，三巧先训自己的儿子，做一碗汤，俩个孩子每人半碗。煮鸡蛋煮两个，每人一个。有时孟原回去晚了，三巧就叫二青和儿子睡一块儿。时间长了，二青和三巧有了感情，孟原来叫他回去他就吵吵，我不回去，我要在三巧婶家。有一回孟原来抱二青，二青说我不回去，我和三巧婶一块睡。还说，我也不叫你回去，你也在这儿睡，弄得孟原和三巧俩人脸都红了。三巧拍二青一巴掌，说傻话，快回去，不然明天就不准你来了。二青才乖乖地跟孟原回去了。
　　 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二青发起高烧，还伴着呕吐。孟原外出没有回来，三巧一个人背着二青跑三四里路到卫生院给二青看病。这天晚上天很冷，很黑，东北风呼呼地刮着，天上还飘着雪花。三巧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路跌到几次。诊断后，医生说是急性脑膜炎，去晚了就没命了。二青安置好，正打着吊针，孟原来了。打针的护士看到孟原说，男人就知道当爹，天这么黑，叫孩子的母亲一个人背着孩子跑几里路。这个护士把三巧和孟原当成两口人了。孟原很不好意思，偷偷看三巧一眼，还好，三巧神情专注地握着儿子的手在看输液瓶。三巧是夜间一点钟回家的，第二天刚明，她就提着一罐鸡蛋甜汤，满头霜雪赶来了。二青住五天医院，三巧天天都到。
　　 那几年孟原家的针线活，缝缝补补，拆拆洗洗，几乎都叫三巧承包了。有时候孟原脱下的衣服顾不得洗三巧就叫二青抱去，洗净晒干叠好再拿回来。二青嘴也甜，说三巧婶真好，我长大了给三巧婶买好东西吃，三巧点他一指头，好嘴，不把我忘了就行。
　　 在那阶级斗争天天抓的年月，不知谁汇报给公社说孟原唱黄戏，公社把孟原叫去反省。在公社后院那间关犯人的小屋里，孟原被关了一个星期。深秋的夜晚，秋风瑟瑟，房檐上的老鼠在来回窜着，打架嘶叫。屋檐上的尘土刷拉拉往下落，孟原睡不着，他的胆子小，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他有好多次看着那根黑黑的大梁，就想悬梁自尽。这时多亏了三巧，三巧每天不单给他照顾孩子而且还给他送饭。三巧说，别怕他们，他问你唱黄戏了没有，就说唱了。说你知不知有毒，就说不知道。他说你挣钱没有？你就说挣了，儿子要卖奶要看病，挣个钱都花给儿子了。没有大不了的事。孟原有了三巧，有了精神支柱才没有寻短见。三巧这人也算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回给孟原送饭，那个看守孟原家伙明知三巧不是孟原的老婆却故意刁难，问孟原是她什么人？三巧说是我男人，怎么样？那家伙不怀好地歪着头嘿嘿地笑着，有意思，有意思，小寡妇找男人，脸皮三寸厚。三巧白他一眼说，看你那德行，昂着头沉着脸走进屋里。刚才的话孟原听到了，三巧把碗送孟原手里。孟原端着碗手直颤抖。孟原说三巧你别给我送饭了，叫你跟着受连累。三巧说这有什么？街坊邻居，谁没有个难处，我不怕他们怎么说。这一顿饭孟原是含着眼泪吃下的。
　　 三巧看孟原人品也不错，有意和他结合，可孟原总不开口，她也不好意思提出来。初冬的一个傍晚，三巧去孟原家送二青，孟原正在蒸馍，这边和面那边的灶里的火就灭了。等馍拾好放锅里又去点火，柴湿，半天也不着，沤的满屋是烟，孟原被烟的两眼泪。三巧看了再也忍不住了说，孟原咱们和锅吧，我给你操持家务，总比你一个人沤灶强。其实，这事孟原也想过，他也知道三巧的心情，他也想和三巧一块生活，他也很敬佩三巧的为人，可是，每当想到三巧一块生活的时候，就想起儿子。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别看现在在一块过挺好的，在一块生活矛盾就出来了，如果委屈了儿子，他不但对不起死去的合香，他自己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安宁。所以，他说话支支吾吾，我想想，和二青商量商量。二青那么大一点儿，他知啥？你呀……三巧一跺脚走了。
　　 孟原和三巧到底没有结合。在二青10岁那年，三巧带着儿子小宝改嫁他乡了。
　　 时间到了90年代，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文化娱乐方面，不单电视机，录音机进入了千家万户，卡啦OK不少家庭也有了，那些小曲小戏已不被人青睐。这时候上了年纪的孟原没有了吹拉弹唱的场所，没有了唱戏的机会，他总觉有一种失落感。老人们在一起喷空儿，他就说那几年多热闹，村上一有说书唱戏的人山人海，现在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电视，多冷清。李延文说有的电视就不能看，净是搂搂抱抱亲嘴的，一家有老有少坐一起看多不好意思。有一回，孟原说延文哥，啥时你把弦拿来咱弟俩来几段。李延文说弦早叫孙子摔断了，不唱还嫌烦哩，在唱说不定就不叫吃饭了。孟原知道李延文的儿子儿媳嫌他吃饭不干活，说他死吃不拿老鼠，没少说不中听话。孟原听了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感到悲凉。不过，孟原还是扯开嗓门唱过一会。
　　 那天他去摘豆角。那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西方天边正火烧云，一束束红光找过来，把原野上的庄稼都染红了，一架架豆角整齐地排列着，又长又绿的豆角小火鞭一样悬挂在秧上轻轻摇动，空气里飘着一种混合的庄稼气息。孟原摘着豆角陶醉在田园景色中，一高兴，就唱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望飞雪漫天舞巍巍群山……
　　 这是《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一段唱。孟原连唱带动作一下惊动了田间地头的人，开始跑来几个孩子看稀罕，不一会过来几个挎篮割草和到地里摘菜的老太太，渐渐地头站下一片人。孟原仿佛回到了过去，他站在戏台上，台下站着黑压压一片观众。
　　 就在他唱得兴致正浓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了一声，爹。他吓了一跳，回头定眼一看儿子二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后头。你摘菜呗。儿子不高兴的说一句，瞥他一眼走了。他一下哑了。儿子虽然没再说什么难听话，那目光和口气已说明对他不满意了。人群散了，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呆站在那里。从此以后，他心里再想唱，即使有机会他也尽量克制住自己。
　　 这年元宵节，村里组织民间艺术活动，孟原想这次挑人时他一定要参加，不然，这辈子怕永远没机会了。可是，挑选人员时没有他。这是为什么？从前的活动都离不开他。他甚至有些气愤了，你村长是小看我是咋？孟原决定找村长，而且给村长说他一定要参加。晌午，家里炸年糕，正好去村长家，他拾了一碗年糕。在拾年糕的时候，儿媳看他几次，心里想，老公公拾这么多年糕干什么？会吃完？他装作没看见，只管拾，拾完了就去村长家了。村长说在挑人的时候想到你，可想着你老了。他说就是老了他才要参加，村长答应了。
　　 开始排练这天，孟原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戴一顶新呢子帽，虽然没有几根胡子，他还是刮了刮，显得很精神。吃罢早饭，他碗一放就走，可是，当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儿子叫住问他，爹你这是去干什么？去……，开始他还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后来想想还是说了。其实儿子已经知道了。儿子阴着脸说，过去唱戏，是家穷糊口，现在有吃有喝，你瞎唱什么。你不顾脸面俺还得股脸面哩……儿媳妇接着说，村里谁不说你为了唱戏给村长送礼。我给村长送啥礼了？儿子的话本来已经把孟原气坏了，现在儿媳妇又这么说，孟原简直站不住了。孟原有些气愤说，我送啥礼了？儿媳妇瞪着他问他那一碗年糕哪儿去了？年糕？一碗年糕也算送礼？
　　 孟原有口难辨了，一碗年糕也算送礼么？
　　 孟原喃喃地说着，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站着，站着，忽然觉得一股什么东西涌上头顶，头脑轰地一声响开了，眼也黑了。如果不是扶住那棵桐树定会倒下去。孟原没去排练。
　　 孟原病了。
　　 生性爱说爱动爱快乐的孟原变得寡言少语，不吃不喝。儿子儿媳来问他吃喝，他说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心口里的东西满满的。
　　 李延文来看孟原，他一看几天不见的孟原面色焦黄，神情恍惚的样子说你咋病成这个样子呀？孟原说延文哥，我怕要走到你的前头了。李延文说别胡说了，谁不生个小病，别看我过的这么难。我还想多活几年哩，我叫二青拉你到医院看看。孟原摇摇头，看也没用。延文哥，我心里憋的慌呀。李延文看着孟原，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很果断地说，兄弟，你唱，我给你伴奏，还像小时候咱俩赤光犊鼓着肚子站在贾鲁河边边尿尿边唱一样。
　　 这话说到孟原的心里，孟原动动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随着李延文朗的当的哒的伴奏，那悲怆的曲调终于缓缓地流出来：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一说话就把脸翻……
　　 低沉哀怨的情调如泣如诉，像一个不幸的老人在倾诉一生的遭遇。李延文掉泪了。
　　 李延文抓紧孟原的手说，兄弟，这几年咱活的太窝囊了，有话不敢说，想唱不敢唱，在儿子儿媳面前也吃不开……李延文说罢也哭了。
　　 问解差洛阳还有多远……
　　 孟原的声音越来越弱，慢慢中断了，李延文急忙俯下身叫孟原，兄弟，孟原，兄……
　　 孟原慢慢闭上眼睛与世长辞了。
　　 李延文抓住孟原的手哭着说，兄弟，你心里的苦到底没有唱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