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8年还没到春节。她正沉浸在失去爱人的绝望当中。老天都没让她喘一口气。哈尔滨来电报，妈妈病重。她找领导批假，回到家一看，妈妈已经离不开人了，癌症晚期，一个人在家照顾妹妹上学，耽误了治疗。已经没有恢复的可能了。这个家就这样，也垮了。妹妹才12岁，小学还没毕业呢。除了她留下，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还是个歌舞团的战士，还是个兵，她有组织，有部队。她怎么能说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呢？那时也才18岁，就算那个时代的人成熟，就算她15岁就离家，当了兵，上过前线。可是，也仅仅只是18岁。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只好去求父亲生前的战友伯伯，她只有这一个长辈了，没别的稻草可以抓了，就跑去邮电局，给伯伯打长途电话。向他诉说情况。那伯伯说：“丫头，在家等着，我派人过去。”
　　 后来，伯伯派来了一个干部。给妈妈联系医院，联系治疗，多亏他了。当时她才18岁，15岁就去了部队。地方上的事，她什么都不懂，医院怎么挂号都不懂。而且，接二连三的发生这么多灾难，她早已经崩溃了。那个干部回去后，向伯伯讲了当时她家里的情况。伯伯来信告诉她，在家照顾妈妈，不要急。以后她和妹妹都是他的闺女。他就是她们姐妹俩的爸爸，让她别回北京了。他会想办法把她调离。
　　 她被调到了黑龙江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她知道没有伯伯的帮助，她是不可能来家门口当兵的，为此她一直很感激他。到黑龙江军区文工团之后，周末比较方便请假，可以去照顾妈妈，平时，就都是妹妹了。
　　 妹妹每天放学后，就去医院，给妈妈到医院食堂买饭。多买一点，留着第二天中午，妈妈自己吃，凉的，可也没办法。妹妹每天晚上在医院里，和妈妈吃完饭，就写作业。然后夜里，不能离人，也不许家属在病房，陪护的家属都只能在楼梯里过夜。然后，楼梯上锁上铁栏杆，不许进走廊，怕丢东西。谁家病人有事，护士就来叫谁，当年的医院，是如此规定的。妹妹晚上就在走廊的楼梯里，和其他家属一样，将就着睡在那。周末的时候，她就去替妹妹守着，让妹妹回去两天，让她洗澡，换衣服，好好补觉，补功课。
　　 妈妈在医院熬了两个多月，到4月了，越来越严重，经常深度昏迷，清醒的时候很少。
　　 那个候，她已经怀孕6个月了，之前因为一直都很瘦，也不是特别的显怀。到6个月的时候，穿着肥大的卡布军装，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被妈妈发现了，妈妈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对妈妈说：“看你病着，一直没告诉你，我结婚了。“妈妈不信，她说：“是真的，在前线。“妈妈就问她的婆家哪里的？他哪里的？人怎么样？如今在哪里？她应付着回答，她知道妈妈不会相信。她并不是个会说谎的孩子，她从小没有欺骗过妈妈。可是，她没有办法。已然如此，她有再多的疑问，再多的顾虑，也没有机会弄清楚了。至今她都在想，或许在妈妈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了。
　　 5月，她妈妈去世了，留下她和妹妹，那一年，她18周岁，妹妹才12岁，小学六年级还没毕业，从此她们姐妹俩就成了孤儿，还有一个她肚子里7个月大的孩子。
　　 其实那个时候部队里已经有人看出来了，自从怀孕那天起，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堕胎”二字，为英雄留下后代的信念一直支撑着她。虽然她平时穿大两号的军装，肚子上紧紧的，缠着绷带，虽然她依然瘦瘦的。可是7个月的怀孕身段藏是藏不住的。当人家有疑问时，她索性就说“结婚了”，那时候，她刚刚到黑龙江省军区几个月，她的军籍和人事关系都还在北京战友歌舞团，组织无法从档案上了解到她。
　　 在80年代，文娱兵在部队早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多数漂亮的女兵，早早的被某个首长家的儿子选中，当时在部队里都是心照不宣的，也没人多问她。当时她自己想想，胆子也是够大的，竟敢欺骗组织，但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也只好说谎了，7个月了，她不敢再用绷带缠肚子了。军区照顾她，把她调到公务班给女干部做公务员。怀孕9个月的时候她还坚持在公务班工作，后来休假不久，孩子就出世了，是个女儿。她的宝贝女儿刚出生的时候，份量很轻，只有5斤，像个小猫一样，她心疼的掉眼泪，在医院里，别人家都有丈夫，婆婆，妈妈一家子人围着，她只有妹妹，当时的部队也不熟悉她，很少有人去看她，妹妹还那么小，不懂得产妇都需要什么，她当然也不忍心指使她。在医院那段日子，经常饿得心慌、头晕眼花的，她只好不停的喝开水，有热气，到肚子里舒服些，也顶饿。她又怕孩子的奶水不够，营养不好。那时候，她几乎天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掉眼泪。只有喂奶时间护士把孩子抱来的时候，看到她的女儿，心里才有一丝温暖。吃再多苦，受再大的罪，她也都忘了。
　　 1988年，部队给她提干了，她一直认为这是爸爸生前的战友伯伯在默默的帮助她。因为当时她还是个战士，战士是不允许怀孕生子的。如果不是提干，她没有资格继续留在部队。她后来问起过伯伯，伯伯坚决否认，可她认定一定是伯伯帮助了她，她一定要努力去干好工作来报答伯伯的厚爱。宣布了提干命令后，她就被部队招回，那时孩子还没满百天，孩子被留在了家，白天就放在邻居家帮忙看着，晚上12岁的妹妹放学后帮助照看女儿。她每天都要抽空骑自行车急急忙忙的回家给孩子喂奶，当时的邻居们都说，这丫头真利落啊，走路和骑车都快得带风了。但是他们哪里知道，部队的时间要求有多紧啊，她抽空回家喂奶一次，有多么不容易啊！
　　 那年提干，文工团只有一个名额，给了她。却引起了另外一个战友的不满。其实那位战友的确很优秀，她心里也很替她可惜。她想毕竟有可能人家一辈子的命运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了，所以那位战友一直很敌视她，她却非常容忍她，依然对她很友好。觉得自己也挺对不起人家的。从战士奋斗到预备干部，进入提干名单，都很不容易，尤其是女兵。军区文工团的女兵，向来在机关都是比较受到关注的。尤其是在部队这样一个女人稀少的地方。所以，她的事被人传的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那时候，她在文工团也算是一个比较打眼的女兵了，人们平日里，私下里，知道她的人不少，一出这事。各种各样的花边新闻就都围绕在她身上出来了。那时候很委屈，她经常想为什么她平日里不争不抢，不多说话，不得罪人，和所有人都那么友善，见到了谁，都大方微笑主动问好。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帮她？却都拿她的事情当消遣的话柄一样对待。后来，组织找她谈话，对她进行调查。
　　 那个时候，她的确过的很艰难，心里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自己的爸爸为国捐躯牺牲在越南战场；自己心爱的男人，牺牲在老山敌后；然而，组织上、部队上竟然这样对待她。何况，我也是个军人，我参战过。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再艰难，也只有挺着走，还有12岁的妹妹和不满一岁的女儿，为了她们俩也得挺着。虽然那时她常想，如果他活着，该有多好。曾经是怎样被爱着，被呵护着的一个小小弱弱的女子。有他爱过，她知足了，只可惜，太短了，能长点该多好啊。
　　 虽然有委屈，但是她感激部队。前线回来，她就是孤儿了，是部队收留了她，给她提干。不然，可能会更加艰难。心存感激，也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点慰藉。从那时候起，她就明白，遇到委屈，自己没有资格自己躲到一边去流泪。想得到的东西，必须靠自己的努力，有了艰难，只有靠自己的勇敢去面对。为了妹妹，为了女儿，无论遇到什么，自己都要有永恒的勇气和信念，人活着要坚强。
　　 大半年过后，爸爸的生前战友那个伯伯给她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很高兴的问她，“丫头，当干部了，干的怎么样啊？这么久不给你爹我打电话，这败家熊孩子，哈哈哈。”伯伯在电话那头爽朗的笑着，她听着伯伯的声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那一刻，她真的是拿他当成自己的爸爸了，那么久那么多的委屈，她没有爸爸妈妈去诉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怀抱可以去哭泣。电话那头的伯伯，给了她爸爸的感觉，让她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有了依靠和保护。伯伯听到了她的哭声，就忙问她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劲的在哭，不说话，所有的委屈都伴着泪水止都止不住流出来，后来她向伯伯说出了原委，伯伯就发怒了，对她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窝囊？你都多大了还被人欺负？你不是我闺女吗？你怎么不找我？”其实伯伯哪里知道，对于一个失去双亲，又是一个19岁的未婚妈妈来说，不被欺负又能怎么样？她有什么依靠和勇气去和别人争？后来，这事情被伯伯平息了。
　　 那事过去，她感觉自己，又死过了一次。
　　 之后的日子，平静了下来。带孩子，带妹妹，排练，演出，获奖，干工作，可是，惟独没有变的是对他的思念。那是一块伤痕，每天都在滴淌着，永远无法愈合。
　　 1992年在她22岁那年，，她去南方公派学习，顺便去看望了伯伯，伯伯就说把她调他那里去，给她选个婆家，有他在，没人敢欺负她和孩子，不要顾虑。她对伯伯说，“我不，我爱他，我不嫁别人”。伯伯就一直劝她，她就一直坚持着。后来，伯伯生气了，说，“哎呀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倔啊，懂好赖不懂？”一听这话，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说“伯伯，我一直当你是我的爸爸，你也不理解我？”说完，就穿上鞋跑出伯伯的家了。那时伯伯已经50来岁了，一把年纪，在后面追她，边追边喊，说：“哎呀丫头你回来啊，你看你，我也没说什么啊，我没说你啊。”伯伯那么大的年纪当然跑不过她，她就直接跑火车站买票上了回哈尔滨的火车。一路上都在掉眼泪，无声的，默默的流泪，火车上，好多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一个22岁的年轻女军人，穿着中尉常服。也不说话，也不看别处，忘着窗外，面无表情，一路都在流泪。
　　 那几年，一直到后来很长一段年头里，提亲的，介绍对象的，一直不断。也都知道她有孩子了，可是一直没断过，好象每天都有人来介绍，每天都有人劝她，别人见了她没有别的话，都是这些，劝她不应该这样，劝她该嫁人，就好象，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没有一个人理解她，体谅她的内心的苦楚那时候，她快要疯了。晚上在家她都在想：“我到底哪点做错了？都来折磨我？我只爱他一个，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我女儿唯一的爸爸。我不会仅仅因为生活艰难，就嫁给别人。我的爱就是如此，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那时她女儿4岁了。晚上回到家，给她做饭，洗衣服，讲故事。木墩大的一个小人儿，跟着她跑前跑后的转，寸步不离，晚上把女儿哄睡了，难过时，她就抱着女儿掉眼泪，轻声的对她说:"好宝贝，只有你才是妈妈的珍宝。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妈妈带你去看爸爸."
　　 等孩子再大一些了，就更难带了。5、6岁的时候，就开始跟她要爸爸了，整天嚷嚷着要见爸爸，拽着她说：“妈妈妈妈，你去市场给我买回来个爸爸，好不好？”那时候女儿还不懂事，她自己也觉得跟女儿说不清楚，有时候被女儿弄烦了就说她一顿，孩子就哇哇大哭。女儿一哭她也哭了，哭的比女儿还要难过。等到了7、8岁的时候，小孩子这个年纪，开始调皮和淘气了，女孩也是一样，经常的惹她生气，她当然不会惯着女儿，有时候气急了，说一顿，打几下，也都难免。每次之后，孩子就哇哇的哭，很委屈的，边哭边喊，“我再也不和你好啦！破妈妈！我要找爸爸去！你把爸爸藏起来啦！爸爸比你好多啦！”然后，就真的自己去穿衣服，穿鞋子。要出门去找爸爸，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别人家里有爸爸妈妈，一个管，一个哄。可是她呢，如果管了就不能哄，哄的时候就没法管。她也知道孩子委屈，孩子生来没见过爸爸，不幸。可是，她也只好委屈女儿了，那是自己的亲生的女儿啊，每当这时，她的心里都刀绞一样的难受。
　　 女儿8岁那年，她带女儿去南方看望爸爸生前的战友伯伯，在伯伯家，女儿和他老人家疯的没大没小、上蹿下跳。和伯伯家的哥哥，也胡乱的闹，高兴的不得了。可是，伯伯毕竟上了年纪了，他家的哥哥，也是部队干部。小孩子这样闹，她生气了，说了孩子一顿，女儿委屈的哭了，其实，她又何尝忍得多说女儿一句？她多么疼女儿啊！伯伯看到孩子哭，就怒了。对她吼，“你长能耐了啊？当着我的面，你厉害什么？冲孩子耍什么威风？”女儿看到伯伯说我，不哭了，过去拽伯伯，怯怯的说“姥爷姥爷，不要说妈妈。”
　　 晚上，她搂着女儿睡觉时，女儿说：“妈妈我错了。我一直没见到过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个姥爷说，他就是我的姥爷，我喜欢他。以后我不闹了。”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心里针扎的一样，对她说：“好闺女，妈妈对不起你！”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她对他的思念和爱，从来没有断过。
　　 1998年的时候，她通过过去在北京军区战友歌舞团的一个战友，打听到了孩子爸爸原部队的驻地。十四军之后阵亡的烈士，都是当地火化之后，带回老家安葬的，38军侦察大队也是，他虽然没有被带回。可是，在部队荣誉室里，是有遗像和生平事迹的。她想去那里看看他也好，那时已经事过11年了。可是部队驻在一个山沟里，到了进山的路口，就是军管区了，守卫战士不叫进，她就求人家，说：“同志，我的爱人就是38军侦察大队的，在老山牺牲的，他就摆在你们部队的荣誉室里。我也参战过，我只想进去看看他。我有单位，我也是军人。”可是人家不答应。那部队的前身就是38军侦察大队，后来改编成一支北京军区直属的特种作战旅了，是带密级的。没有领导批示，任何人都是进不去的。哨兵说：“就算我放你进去了，里面的军管区方圆几十里，巡逻的战士看到了，也会抓你的。”她对哨兵说：“那你就把我们抓进去吧。见了你们领导，我自己说。”女儿在一边害怕了，说：“妈妈，为什么叫解放军抓咱们呀？别抓咱们呀？”哨兵说：“你既然是家属，应该知道规矩。每年部队有专门为烈士家属的开放日，到时候你带着遗属证明，过来就可以了。平时谁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