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散了，都散了……”九姑娘走上前来，大伙唏嘘极了，她们不敢相信奖罚分明的九姑娘竟会放过坏了规矩的人。
　　 “陶依虽然是洗心堂的人，但她毕竟还不是自梳女，我宫九珠也是个讲理的，既然七爷看中了陶依，她也自愿跟他走，我再强留也无用。”九姑娘转了性子，拉起我的手道：“我是舍不得你去外头吃苦啊，好歹姐妹一场，五年来我可没亏待你，是不是？”
　　 九姑娘这么一说还真令我觉得怕，她转身对七爷道：“今天是端午，你偏寻这时候来闹，我同意陶依跟你走，但不是今天，也该让我们姐妹一屋过个节吧？”
　　 宫七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九姑娘又说：“你先回去，想必爹娘他们正等你吃饭，明天你再来，我绝不拦着。”
　　 宫七爷走了，洗心堂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所有的姑婆都到齐了，九姑娘说要给我饯别。灯火阑珊，酒香艾香弥漫，姑婆们一碗接一碗的喝，她们醉了，姐姐也喝了许多，她是为我高兴。整个洗心堂里最清醒的人就是我，我一口雄黄酒也没喝。
　　 九姑娘陆续说了许多暖心话来与我听，她真是舌灿莲花，然后便回房睡去，我依旧将身子倚在门槛上，抬头悬望着匾，姐姐摇着身子端了碗酒过来：“依，今天这酒你应该喝，姐真替你高兴……”
　　 我摇了摇头，并不想告诉她我谁也不信。
　　 那天夜里，姐姐搂着我一起睡，我知道以后想再和姐姐一起怕是难了，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她身上的幽兰香还是这么好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架起我来到永平河，“扑通”一声，凉凉的河水很快就淹没了我的身体，我拼命地挣扎，可越是挣扎，我沉得越快，朦胧中，我好象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她正含烟带雨的笑着，然后绝尘而去，我想抓住她，可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三
　　 永平镇有一条护镇河，河流环绕着整个镇子，静静的河水抚慰了多少人心，永远太平的过日子是镇上每个人心里所念，可山青水秀的永平镇从来没有如其名那样安享太平，守护镇子的那条河里有游鱼，也有陈年的水草淤泥，还埋藏了无数条人命，都是冤魂。
　　 白天的永平河上热闹，渡船人接送往来永平镇的人，渔民们撒网，唱着小调开始了忙碌的一天，近水人家的姑娘媳妇常来河边浣洗，有兴致地还与水场子上的汉子对歌，这一脉景象却与我无缘。
　　 “陶依”这个名字已被洗心堂抹去，“陶依”这个人也不存在于世上，我躲在黑隆隆的船舱里，躺了一日又一日，不知道岁月流年，只有当那个人掀起船帘时，我才能感到阳光投射进来的温度，我才知道自己还是个活物。
　　 润生守着他的小渔船，每日把鲜鱼熬汤一口一口的喂我，他的话很少，也没问过我的过去，他总是重复那句话：“多喝点，喝了才有气力！”
　　 我要活下去，活着才能见到我想见的人，活着才有机会……
　　 被洗心堂丢弃的人，整个永平没人接纳，洗心堂要处置的人，整个永平也没人愿意插手去管，没人肯惹一身麻烦，和洗心堂作对，就是和宫家人作对，就是不把许镇长放在眼里，名流绅士都不敢为的一件事，一个小小的渔民却做了，他是豁出性命把我从永平河里捞了上来，我并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傻子，为何要吃力不讨好地救一个不祥之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
　　 润生是阿兰的弟弟，与渡船人私通的阿兰被洗心堂害了，润生没向九姑娘寻仇，他与我一样都是没有能力的弱者，当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给自己做主时，我却成了另一个阿兰，所幸润生救了我，即便他不能为阿兰报仇，但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与洗心堂对抗，是他给我了重生。我却并不珍惜这条命，润生见我日夜念着报仇，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不让我露面。
　　 面对他的坚持，我的心腔中有一股莫名的东西，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我不信任何人，甚至也不听姐姐的话，可就算那夜我一口酒也没喝，还是中了迷兰香之毒，九姑娘在姐姐身上下了毒，姐姐搂着我，我们一起沉沉地睡去……
　　 我不确定姐姐是否还在人世，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
　　 那一夜，在清幽灵秀的永平河上，我问润生：“你就不想替阿兰姐报仇？”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我清楚：沉默不代表胆怯。
　　 我说：“我知道你想，我也想，想得牙根痒痒！润生，我要回去，你得帮我！”
　　 润生终于开了口：“你得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你斗不过她们。”
　　 我笑了：“我斗不过，自有人替我收拾她宫九珠，润生，只要你答应帮我，这一次，我定能成事！”
　　 月光洒到了船舱里，让我无比眷恋，润声看着我，摇了摇头：“良子哥失去阿姐的时候也嚷嚷着要寻仇，可洗心堂到现在还在，他却不在了……”
　　 我握紧了润生的手：“宫家出了妖孽，自该由宫家人出面，你只要想法子把宫七爷引到这，我就有办法！”
　　 润生痛苦地看着我：“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我不去！”
　　 我火了：“你不去，我自己去，我现在就去！”
　　 润生抱住了我，把头埋在了我长长的乌发中，我的脊背上被一股热气压得直不起来，不知怎得，我竟觉害怕，我害怕一走出船舱就会失去这一切，我挽住了他的双手，喃喃道：“不怕，我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七爷他不同，他是好人，他会替我出头！”
　　 宫七爷终究还是来了，月下重遇，恍如隔世。他说端午过后自己便去洗心堂要人，九姑娘告诉他洗心堂已把陶依沉了河，就是要给众姑婆一个警醒，没人能坏了规矩。
　　 宫七爷懊悔不已，他说：“好在你还活着，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安生。陶依，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还我一个公道。”我看着他：“还我陶家姐妹的自由之身！”
　　 我跟七爷走了，没再回头看润生一眼，我剪了一丝长长的乌云留给他做个念想，我答应过他我会回来河上找他。
　　 这世上有一种人，应该在血水里泡三遍，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了。我要去做这件事，我要去找到这个人，让她偿还所有的债，除去她身上所有的罪孽，我拿走了船舱里的那把剪子，我要亲手破除那万恶之茧。
　　
　　
　　 四
　　 我还是回去了，那个曾让我感到无比深恶痛绝的地方，我站在了那条熟悉的街口，洗心堂门前的那条街是阴郁的，仿佛每个行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半生的哀乐，在街上走着，他们看似忙忙碌碌，实则凄凉彷徨。
　　 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我搀扶着一个人，这个人能让九姑娘听话。
　　 宫七爷叩响了洗心堂的门，我知道姑婆们见到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活见鬼了！”
　　 在她们眼里，陶依早就是个鬼，可真正的鬼魅却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站在那个尊贵无比的位置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世界。九姑娘的眼睛那样清澈，从来没人能从这双眼睛中寻出诡异，这也就是为何那些可怜的女人甘愿受其摆布，她们平凡无力，没有睿智的目光。往往识破显而易见的恶行容易，但要看穿那些曾经认为是善的行为，必经生死考验。
　　 伪善的人，始终披着一身华美的茧。
　　 九姑娘还是老样子，那样笑着应对一切，而我却不同了，她们都发现了我的不同，在这里，除了九姑娘是一身锦缎之外，其他女人都得穿青花蓝白的布衣，那是她们的标志。从前我也穿，眼下我蜕变了，衣装很能说明许多事。我穿的是宫记特有的“福云祥”，最好的绸缎。
　　 “姑姑怎么来了？”九姑娘恭敬地迎了过来，她没看我一眼，她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想她心里一定恨，她没想到我居然请动了她的亲姑姑，宫家第一个自梳女：宫韫姑。
　　 韫姑环视了四周，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镇定地脱开了她的手，走上前去：“来讨债。”
　　 魏婆子跳了出来：“放肆的丫头，哪有你说话的份！”她显然心虚。
　　 “陶依现在是宫家的七奶奶，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话。”宫七爷站了出来，他的手搭上了我的肩。
　　 九姑娘一双明亮的眸子灰暗了，她的眼里闪过惊疑，韫姑道：“阿九，当初我让出洗心堂，是想你在这好好静养，你自小能干伶俐，我知道宫家蚕业到你手里不会断，可你却在暗底里断送了多少妹花的性命！”
　　 “姑姑莫相信外头那些流言，我一直都尽心守着洗心堂。”九姑娘终于正眼瞧我了，她满心满眼都是恨。
　　 “我希望那都是人家的浑话，不过陶依的事是真真的，我不能不管，你爹娘是永平有头有脸的，也都是行善积德之人，不能再放任你这么胡闹！”
　　 韫姑是自梳女中最德高望重的辈分，她的话谁都得听，她的面子比九姑娘更值脸。她虽然人老了，但心不老。
　　 九姑娘瞪着我问：“你想怎样？”
　　 “血债血偿！”我多想说出这四个字，但我不能，我和宫七爷有约定，我得顾及他们的脸，一个人若连脸都不要了，那便堕落的什么都能干得出。
　　 “我要带走我姐姐！”
　　 九姑娘想了想，说：“也对，陶家姐妹俩早已不合适再留在洗心堂了，阿香，你去把陶叶喊出来，她妹妹来接她了。”
　　 阿香木木地站着不动，魏婆子推了她一把：“还不去？！没听见姑娘说话！”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姐姐，尽管我早就做了准备，但还是在相见时控制不住眼泪，冷冰冰的坛子让我痛哭，我把坛子放在胸口，活人的体温再这么热，也暖不了死冷的骨灰，唤不醒哀怨的亡灵。
　　 宫七爷颤着手，我大喊道：“别碰我！”
　　 韫姑怒了：“阿九，你怎如此草菅人命！你是仗着谁的势？我们宫家没你这样的！”
　　 九姑娘道：“姑姑把我想成那样吗？陶家姐妹情深，叶子是自己想不开，洗心堂里谁都没动她一个手指头，我本想好好待她，可怜啊，连门口都没买过。我只得让她留在这，总比做孤魂野鬼强。”
　　 魏婆子说：“姑奶奶，陶叶到死都是清白的，九姑娘心善，不舍得让外头的浊气害她。”
　　 “作孽呦！”韫姑趔趄着，她喃喃道：“当初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今日怎成了这样，家门不幸啊……”她看着我：“陶依啊，我早该来……不，我真不该来这一趟……”
　　 宫七爷肃冷地对九姑娘说：“你造的孽，我会倾尽所有来偿还给陶依！我们走！”
　　 众姑婆们把道给让出来了，可我却不愿就这么离开，宫七爷抚慰着我：“依，跟我走。”
　　 我记得就是这句话“跟我走。”害死了我，也害死了我姐，一个“走”字在洗心堂真就这么难？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给韫姑行了大礼：“陶依感激您出面……”
　　 韫姑挥了挥手，内疚地不行：“是宫家对不起你……走吧……”
　　 “我还有句话没和九姑娘说，说完我就走。”
　　 九姑娘道：“说吧，我听着。”
　　 “是你一直都想知道的事，我只同你一人说。”
　　 九姑娘对我伸了伸手，道：“来……”那情形同当年一样，她的语气还很温柔，仿佛她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一如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对人对事都那么谦和有礼，仿佛她从未受到过伤害，也未伤害过他人……
　　 我将坛子交到了七爷的手上，一步步走向九姑娘，谁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走到九姑娘跟前，笑了。
　　 魏婆子和阿香她们怕了，九姑娘却不怕：“陶依，你想说什么？”
　　 我轻轻往她身边靠去：“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直都想知道的秘密……”
　　 我在九姑娘耳边说了一句话，刹那间，她脸色惨白，笑容尽失，就在这时，我使出全力一把揪住了她，抽出袖中的剪子……
　　 众人一片慌乱，惟有宫七爷镇定地看着，他知道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伤得了九姑娘，那个人就是他。
　　 离开洗心堂的时候，太阳下山了，我抱着姐姐的骨灰坛看着远处的日落。太阳熄灭着赶山去收尽苍凉残照，正是它在另一头燃烧着爬上山颠布满烈烈朝晖之时。
　　 宫七爷问：“你真不打算留下来？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你是好人，对我的承诺你已经做了，现在该我去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我对永平河上的那个人还有一个承诺，一生的诺言。
　　 我没杀宫九珠，但我用剪子剪断了她那条长长的辫子，我知道对于自梳女来说那条辫子就是命，是她们的全部，是信念，我亲手毁了它。
　　 我一直有自己的坚持，我内心的那份坚持与生命同在，只要我活着一天，它就在一日，更深﹑更细。即便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至少我还有那份真心，我抱着坛子，迎着夕阳朝那个方向走去，有些东西正浸润着我，在心头慢慢滋长：“姐，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