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那束鲜花似乎让护士室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好心情，他们快乐地说着话，脸上也如花一般带着一抹红晕。当然，她们也不忘把一直排斥在她们谈话圈子之外的红菱拉到她们的谈话当中，这束鲜花似乎让她们看到了红菱的存在。李小娜说：下午下班时，大家去步行街逛逛，然后一起吃饭，你也去吧。不，晚上有事。红菱忙说。其实晚上没事，只是她一月六百元的工资实在不允许自己像她们那样地消费，和她们在一起，只会让自己感到压抑和尴尬。啥事啊，那么要紧，是不是去约会呀？李小娜叫出声来，大家也跟着大笑起来。
　　 笑什么呀？看你们这么开心。何主任走了进来。李小娜说：红菱有了情人就忘了姐们，你说应该不应该？何主任有些暧昧地笑道：那当然不应该，套用小平同志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那就是既要情人又要姐们！李小娜似乎一下听出了何主任话里的意思，笑着骂道：老不正经！何主任走到阳台边，说：好漂亮的花儿。李小娜说；那是红菱的男朋友送的。是吗？何主任拖长着声音说，这是办公的地方，放着这些私人化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合适？红菱忙说：那我下班的时候拿走。李小娜说：红菱，不要听他的，何主任，这花放在这儿，姐们看着舒服，你觉得碍眼你不要进来就是了。何主任气得竟说不出话，想发作却只叹息一声，走出去。唉，谁叫人家的丈夫是管着医院的卫生局长呢？
　　 何主任走到门边,又转过身：红菱，你过来一下。红菱看看李小娜。李小娜说：去，看他敢对你怎么样！红菱便起身走出门去。
　　 从护士室到外科主任室也就二十来米，红菱却走很艰难，一种本能的恐惧让她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害怕单独面对他，犹如一只绵羊害怕面对一只恶狼，她走得很慢，心里竟有一种苍凉。
　　 走进去，何主任起身向她走过来，红菱一惊，他却是走到门边，把门轻轻地关上了，虽然关门的声音不大，但红菱的心里一震，陡然生起紧张。何主任却满脸是笑：坐吧，喝茶不？红菱在椅子上坐下：不喝。何主任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笑眯眯地说：红菱，其实我对你是蛮关心的，只要你好好干，说不定也可以把你的关系调进来。红菱忙说：那还要何主任多多关心。何主任抿一口茶：那是自然的，我能不关心吗？当然啰，过去有些对不住的地方，也请你原谅。话说到这个份上，红菱便知道何主任的意思了，他今天叫她过来，并不是想占她便宜，而是请她原谅他过去的无礼。这么大的一个转弯，都是因为那束鲜花的缘故？
　　 你男朋友在哪工作？何主任问。红菱想撒谎，随便说个什么单位，可她说不出口，便含蓄地笑了笑。何主任哈哈地笑了，挤满赘肉的脸上让红菱看着不断恶心。红菱，还不好意思说是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成双成对，天经地义。红菱忽然想解释不是这个意思，一想，也就不作声了。好了，红菱，好好干，说不定你在城里生活的梦想就成了。何主任站起身，红菱逃也似的走出来，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想挣脱某种压抑。
　　
　　 四
　　 尽管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红菱会给窗台上的那束鲜花酒上水，但毕竟缺少土壤的花，三天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枯萎了，看着那焉焉的花儿，红菱感觉到一种心疼，泪水就那么下来了。
　　 花被清洁工丢进垃圾桶里拿走了，而红菱期待的那个人没有出现，生活又一下恢复到灰暗的状态，她不甘心骤然出现的希望就这么无声地消退，她依然在等待，她固执地认为，那送花的人是一定存在的，只是他一时还不愿意公开自己。既然那个人是存在的，那么，她的希望还在，只是个时间问题。
　　 没事的时候，杨玲总会问一句：什么时候，带你的男朋友来呀？开始红菱还应一句：还没有呢，到后来她就只是笑，算是默认了，因为还说没有，人家问起那花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又如何回答？不想红菱的默认，却激起了她们的好奇心。李小娜突然问一句：你男友长得还帅吗？还过得去。在哪工作？一家公司。什么公司？红菱不敢再答下去，她怕会露了马脚，用一种神秘的微笑算是回答了她们的问题。红菱渐渐地感觉出一种累来，又有一种担心，日子便有些紧张起来。
　　 周五的下午，办公室里只剩下杨玲和红菱两个人。杨玲问：和男友处得怎么样？还好吧。干嘛把他藏着？什么时候带来，让大家看看，人怎么样，我一眼就能看准。男人嘛！太老实了不行，太不老实也不行，就像女人一样太漂亮了不行，太不漂亮也不行。至于经济状况嘛，也差不多，没钱绝对不行，可太有钱呢也不行。我们是过来人，对男人一看就准，帮你参考，省得你被爱情冲昏了头，稀里糊涂就把自己送出去了，到时有你苦吃。红菱很感动，她知道杨玲是真的关心自己，可是她怎么好说自己都不知道那花儿是谁送的呢？
　　 杨玲见她不作声，似乎感到自己有点自讨没趣的味道，便匆匆地收拾东西下班了。办公室里一下子很静，静得有些怕人。她似乎从这可怕的静中感觉出一种可笑出来。
　　 下班的时候，又在走廊里碰到林能，红菱的心里便一阵慌乱，在林能面前她总无法保持平静。她叫一声：林能，你也才下班哪？林能笑笑，很迷人的样子，红菱突然听到心底里有一个很清晰的声音：林能，那送花人是你吗？为什么不是你呢？脸便一下子红了。林能打趣说：你脸红的样子真迷人。红菱含情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林能笑着说：嗨，什么时候也让我认识认识那个送花儿人。红菱有些气：我真的不知道那花儿是谁送的。林能笑笑：还不承认，那我就送束花儿给你，气死那个送花儿的人。那你送啊，我等着呢！红菱半开玩笑地说。红菱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吃惊，她不是那种说话随便的人，可今天竟也学会了调侃，是不是自己实在有点儿迫不及待了？林能顺口说：好，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走出办公楼时，晚霞把院子里抹上一层诗意化的昏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见着林能，走过来：让我等得烦死了。嘴里这么说，眼睛却在红菱身上瞄。呵，对了，介绍一下，女朋友王琳，同事红菱。林能忙说。红菱的目光与王琳的目光碰了一下忙躲开了。这是一个不但漂亮，而且很有气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浑身都透着一种自信和优越，和这样的女人比起来，红菱明显的底气不足。红菱很清晰地听到了一个落地而碎的声音，一个尖锐的碎片一下子刺进了她的心里。她想逃开，可她又必须体面地逃开，很不情愿地笑着说：林能，你女朋友真漂亮！谢谢。王琳淡淡地应道。红菱转身快步走开了，泪水突然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原来自己真的是一厢情愿，可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有女朋友呢？为什么面对她温情的目光他那么坦然地接受呢？林能，我恨你！她听到心底里这个恶毒的声音。
　　 她庆幸那个送花儿的人不是林能，真是他不是更滑稽吗？对送花人的期待也就显得更为急切了。
　　 半个月过去了，送花的人无声无息。红菱开始沉落到一片失望之中。外科室的姐们似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红菱，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红菱只有未置可否地笑笑。李小娜白她一眼：你这人神神秘秘的，什么意思？
　　 正说着话，有病人家属进来：请打针。护士们都没有动，红菱忙站起来：我去打。忙完，走到办公室门边，刚想进去，听到李小娜她们似乎在议论自己，忙止住步。她哪有什么男朋友，纯粹是骗人。是李小娜的声音。她那种人，谁会送花儿给她？一个声音应和着。说不定那花儿就是她自己放在桌子上，骗人的，这种人真是恶心！另一个声音说。红菱再也听不下去，想走进去，与她们辩解，却慌慌地逃开了，躲在洗手间禁不住低低地哭出声来。
　　 快下班的时候，李小娜她们早早地走了，红菱却不好走，她走了，万一有事，说不定板子就打到她的身上。谁叫她是个临时工呢！
　　 何主任突然不作声地进来了，顺手把门带上。红菱一惊，站起来：何主任，你有事？没有事就不能进来？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红菱起身倒茶。水刚倒进杯里，一双毛乎乎的大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红菱一激灵：何主任，你放开！何主任嬉皮笑脸地说：别人摸得我就摸不得？你松手，再不松手，我喊了！喊吧，喊得全医院的人都听见，说你为了能留在医院工作，竟勾引科主任。何主任说完，手在乳房上用力一捏，红菱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不得不把杯里开水泼在自己胸前，何主任哎哟一声松开手。红菱说：我不是故意的。何主任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烫得通红的手背，冷笑着：别以为自已给自己送花儿就不是打工妹了，打工的终究是打工的。说着甩手走出门去。
　　 天，他也那么说，这就意味着全医院的人都在说着一个笑话：一个打工妹为了让别人看得起她，竟自己给自己送花儿。一时间，红菱像掉进了一个可怕的恶梦，四周都是恶毒的嘴脸，到处都是嘲弄的笑声。唉，鲜花，曾给她带来快乐与希望的鲜花，却使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五
　　 等待那个送花儿的人已经无望了，说不定那鲜花根本就是某一位同事的恶作剧，或者是送花儿人原本是送给另一位同事，可他却把花儿放错了桌子，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一个人在暗恋她。可有时红菱又觉得其实根本就没有人送花儿，完全是自己的一种错觉罢了。不过对于现在的红菱来说，谁送的花儿或者是不是有人送花儿已不重要，重要的她现在必须让人知道，确实有一个小伙子给她送过花儿。
　　 她想到了张桂林。张桂林虽然文化不高，但天资聪明，长得还好，打扮一下，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打工仔。
　　 吃过晚饭，红菱就动身去找张桂林，打听了好久，才找到张桂林，天色已经很晚了。对于红菱的到来，张桂林显得很激动，说话都有点凌乱：想不到你会来，看，这地方乱得不成样，你来了我真高兴，呵，你的书我该还你了。红菱看着张桂林忙乱的样子，一丝酸楚涌上来，却淡淡地笑了：桂林，别忙，我有件事求你。张桂林这才坐下来：啥事？你帮我送一束花儿吧。张桂林有点不高兴；你自己送不就行了。红菱一笑：这花儿是送给我的，我怎么能自己给自己送花儿呢？张桂林便有些摸不着头脑，瞪着大眼看着红菱。红菱低下头，说：你也别问为什么，明天上午九点，你把花儿送到我办公室的桌上，左边最外面的桌子就是我的。这是三十元钱，你买一束最好看的玫瑰花。张桂林却不肯接：不就是一束花儿吗，就当我送你吧。红菱说：这你就不要客气了，拿着吧。红菱抓着张桂林的手，不让他拿回。不知怎的，张桂林突然动了感情：红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不指望你能看上我，但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好，你高兴，你幸福，我心里就好受。我承认我很穷，但三十元我还是有，红菱，你就给我一个面子。几句话说得红菱心里酸酸的，她甚至有一种想抱住张桂林狠狠地哭一场的冲动，但她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抹一抹眼里的泪花说：把你最好看的西装穿上，打上领带，皮鞋擦亮一点，呵，对了，你最好是到发廓里洗个头，让人看上去年轻、精神。张桂林说：知道了。红菱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再坐坐吧。张桂林看着她。红菱说：不了。那我送送你。
　　 灯光把城市的夜辉映得光怪陆离，现出一种魔幻般的境界，看是好看，可总有一种不真实。两人就那么不作声地走着。张桂林突然叹了一口气。红菱说：桂林，这城市不是我们的，如果很难就回吧。张桂林说：有好几次我都把行李捆好了，我还是没有回去，因为边走边想：回去干嘛呢，在我们那么个穷地方。这城里再难，只要能吃苦，随便干什么，也比守在村里强。这话说到彼此的心底里去了，再说什么都显多余，两人沉默着走着。夜的深处传来呻吟似的歌声，把一种痛苦和伤感传递给这个夜晚的这个城市。
　　 快到红菱住的地方，红菱说：你回吧。张桂林问：你是不是遇到了感情的事？不是。红菱摇摇头。那还有什么事？你别问，明天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快到九点的时候，红菱离开办公室，到病房去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才回来，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桌上的那束鲜花，惊喜地捧起，把脸埋在进花丛里，一副幸福、沉迷的样子，可同事们却是一脸的不屑。杨玲走过来说：小伙子我们看过了，人长得不错，也很老实，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出来的孩子，他在哪儿做事？红菱正犹豫着如何回答，李小娜说：把男朋友藏得这么深，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人，原来是个送报员，我家的报纸天天就是他送，虽然他穿得像那么一回事，但我还是一眼看出来了。
　　 红菱像一个负重的人突然失去了支撑，摇晃着就要倒下去，忙用手扶住了桌子，却不想一下把茶杯碰到地上，当的一声，全是碎片。红菱忽然想像泼妇一样恶毒地把她们骂个痛快，可她终究没有骂出口，颤抖的双手猛地往桌上一扫，桌上的东西全落到了地上，发出怪异的响声，然后转身跑出门去。
　　 红菱再也没有来上班，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只是那束鲜花放在窗台上的瓶子里，红艳艳地开放了二天之后，也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