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劲心里那个感激和高兴。两件大事终于完成了！搭建的棚子虽然被拆了，但是他打听了很多类似的情况，只要死扛着不签字，补偿最终还是会争取到。闹心了半年多的担忧，终于从他心里消散，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正月十六刚吃过早饭的时候，村长杰胡子带着镇政府征收办的三个人，喊上满木匠，付萝卜，文妹子三个组委会人员，扛着锄头和小三角红旗标记，开始定界划红线了。
　　 大劲心急如焚，上午下午几趟朝派出所跑，又不断和能人联系。对方无可奈何地回答；我说了一个月之内到。现在还只过去十天。没赶上，可不能怨我……
　　 丈量登记工作出奇得快。三天后，樟树组的山岭田土数目核实完毕，一个星期后，款项已经打到了樟树组账户上。这一天，大劲也终于拿到了女儿的户口登记卡。
　　 樟树组山岭田土补偿款分配造册的决议会上，因为大劲女儿户口迟于划红线的日子一个星期到位，所以按照之前协议，不算份内名额，不能享受集体利益，只能享受国家补偿。当全组人对这个问题皆沉默不语，只有组长满木匠以维护当初决议为由，坚持不予承认时，顺伢子怒不可遏地将满木匠的脑壳打开了，鲜血直流……
　　
　　 七
　　 区政府六楼第八会议室，坐满了各镇的负责征收工作的领导，以及处于征地范围之内的各个村的书记村长。戴一副眼镜，身材高瘦的王区长，手拿材料，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开这个会，主要是针对我区征地拆迁工作出现的一些问题，还有今后的工作安排。”
　　 “自从高科园项目正式确定落户到我区新丰镇杨柳村以来，前期相关工作开展得很迅速。各级政府都做了大量工作，征地工作取得了预期进展。这些成绩都有目共睹。我在此感谢各位对区委区政府重点工作的鼎力支持和配合。辛苦各位了，今后还要继续辛苦大家。
　　 “高科园是我区乃至全市的长远战略规划。我区乡村所占比例很大。由于资源缺乏，也没有什么特色优势。市委市政府批准高科产业园落户我区新丰镇。一来为我市从重能耗重污染工业城市向高科商贸宜居城市转型领航铺路，二来是为长株潭城市一体化融城做以点带面布局，更重要的是改变当地乡村经济发展速度，增加人民群众的就业渠道，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水平。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的政策宣传一定要抓住这些优势前景。基层干部们要领会了项目的战略意图，被征地农民才会明白由此带来的光明前途。这样我们的工作就会势如破竹，得心应手。各级党委政府，尤其和百姓直接打交道的村委会，一定要耐心细致地将宣传工作做好，政策的贯彻和执行务必严格到位，才会最大限度地减弱和避免可能遇到的阻力。
　　 “但是，在实际工作中，由于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细，出现了一些问题，引起了一些矛盾和冲突。这些问题如果不及时解决，矛盾不及时消除，将会严重影响全局工作。
　　 “有的矛盾和冲突本来可以避免，主要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政策宣传贯落实不到位。各村对征地补偿政策执行的不一致，也诱发了很多隐性矛盾。这在柳塘村表现的十分突出。柳塘村的村长书记来了没有？近来两次冲突事件，都发生在你们村。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们村干部平时工作只求成绩，不讲方法，对政策参不透，不注重到政策的落实，才会造成群众利益和政策执行的冲突，有了矛盾又无力调解。说到底，这是严重的不作为，是典型的失职。希望你们回去后认真反省！
　　 王区长喝一口水，眼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下。众人眼光也纷纷四下寻找，接着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众所周知，近年来，严控区范围内，抢搭抢建等违法建设行为十分严重，行政执法队伍处理这些问题时，不是一致性对待，严格依法执行，而是选择性执法，避重就轻，不敢啃硬骨头；更有甚者做权钱交易，导致个别违法行为肆无忌惮，遵纪守法的百姓敢怒不敢言，政府公信度严重丧失。这些行为，说轻一点，是渎职，重一点，是以权谋私，更深刻一点，是危害党和政府的声誉和形象，是害党行径！还有，执法时不是严格按照程序，依法依规，而是暴力执法，将群众视为敌对面。个别乡镇组织建立的执法队伍，不但不组织必要的执法培训，更有甚者召集部分社会闲散人员，行使野蛮暴力，造成恶劣影响。我们党和政府的一切工作，都应该是为人民群众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上述所作所为，完全是与我们的宗旨背道而驰！
　　 “再一次希望我们干部同志，认真贯彻执行政策，工作扎实细致，把群众的合法利益放在首位。如果今后再出现上述现象，一定严肃处理！下面请征地拆迁办主任就具体工作内容和工作方法和大家讨论学习。”
　　 杨柳村的书记郭正邦，在会上被点名批评，心情糟透了。他脸色发白地跟着一起鼓掌，头皮燥热，汗珠直冒。杰胡子的一贯工作方式方法，郭正邦本来就是不赞同的。杰胡子工作简单粗暴，常常一刀切。虽然某些工作表现出来行事雷厉风行，效率很高，但是往往脱离政策法规，违反党性原则。这当然是万万不行的。郭正邦多次提出纠正，杰胡子却置之惘然，依然我行我素。说急了，便露出痞性霸气，无赖行径，不把郭正邦放眼里，常常一手操纵，说什么蛇有蛇路，龟有龟道，非常工作就要采取非常方法。郭正邦一来办事魄力不如杰胡子，二来有点顾忌杰胡子亦白亦黑的社会关系，加上自己柔疑将就，瞻前顾后的性格，大多情况下对于杰胡子放任自流，客观地纵容了杰胡子的为所欲为。郭正邦心里也清楚，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他在想着等适当时机，定然要向上级反应。
　　 杰胡子坐在郭正邦旁边，此刻心里也是气呼呼的。对于区长的批评，他几乎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你王区长就只能在会上说说，你下基层来试试？又要求速度，又要讲这规矩那规矩。谁能做到你说的要求？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杰胡子心里窝着火，只顾闷头抽烟，主任说的关于征地拆迁工作的一些工作细节处理方法，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八
　　 顺伢子因为打伤满木匠，不但赔偿了三千块钱医药费，还被派出所关了一个星期。让他感到更火的是，结婚才几个月的堂客，声称觉得他脾气粗暴，两人性格不合，住到娘家不来了。顺伢子一气之下说,合不来就离婚，正好图个自由自在，省的这个说我，那个管我！
　　 他的岳父一听这话，跑来对亲家说，要离婚可以，但是他女儿在樟树组分得的土地补偿费和人头费要给他女儿。
　　 “放你娘的狗臭屁！”端秀听到这话，怒目圆睁，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我家出了五万块彩礼，她娘屋里纱都没带来一根，居然要补偿费？我看你不是嫁女，是卖女的青春吧？合着是图钱财，骗婚来的！世上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
　　 一见撕破了脸皮，顺伢子岳父起身就走，走出前坪，站住，转身对端秀嚷道：“不要脸的才是你！是你们先提出离婚的，我妹子平白无故变成白辫子，居然还想吞占她的本分钱。告诉你，我家妹子不是来白给你家挣钱的，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打官司也要讨个公道！”
　　 “你去打啊，去请律师告我家啊！讨回你女的卖春钱啊！你女赖在娘屋里不回来，明摆着就是想离婚，我看早就是准备走这步棋来的。想借我家发财，趁早收起这黑心！”
　　 顺伢子的岳父骂不过端秀，气哼哼地走远了，端秀还在这边骂个不休。
　　 顺伢子接到她堂客起诉离婚的法院传票的时候，正是杨柳组的民房拆迁补偿款金额初榜公布的这一天。
　　 按有关政策法规，有国土局颁发的《集体土地建设使用证》的农村民房，根据不同结构，价格在每平方米九百元至一千七百五十元之间，没有证的违章建筑，一律以成本价每平方米一百元予以补偿。顺伢子家合法建筑面积共计三层三百六十个平方，砖木结构一千六百元每平方米，四口人转城补偿三十二万。因为安置房来不及建设，又推出了什么货币安置政策，每人补偿八万块商品房补贴款。连同什么设施补偿，搬家费，过渡费。零零总总，陈大劲一家总共获得一百三十二万补偿，不具备安置房分配指标，只能购买商品房。再将田土补偿款每人五万元算进来。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万。
　　 陈大劲在榜前仔细地看，他看到了樟树组各家各户的补偿明细。对照来对照去，只有自己被拆除的棚子没有补偿，其余都和别人家一致。
　　 补漏程序过程中，陈大劲提出了补偿被拆除的棚子的要求。工作人员白他一眼说，你这人好没道理，砖头瓦片也要卖钱啊？
　　 端秀在一边立刻又气呼呼地嚷开了：“砖头瓦片难道不是砖瓦变成的！是你们破坏的，就要你们赔！”
　　 “你们两个怎么都不讲道理呀。我们几个什么时候来破坏了？”
　　 “不是你们几个，反正是和你们一伙的！”
　　 “你这人真有味。算了，反正算来算去，你家就这么多补偿数目。”
　　 “反正棚子不给补偿，就不签字！”
　　 工作人员互相对望了一眼，说声，我们已经在政策范围内给与最优惠的补偿了。你们要考虑清楚，别指望蛮缠能管事。说完他们便走了。
　　 满木匠和陈慧光，竟然还未等到出第二榜，就率先签订了房屋征收补偿协定。这让陈大劲他们十分讶异。满木匠满村子传告说，现在情势不同往日了，一切按政策办事，死磨蛮要是不会有效果了。村主任表态了，六月一日前房子拆除了的，可以在本组还未征收的荒地上搭建临时过渡棚。反正争取不到多余的补偿，不如早点签字搬走。你们看慧总，他可是个关系硬，消息灵通，头脑聪明的角色吧，还不是也乖乖地签字走人了。
　　 人们将信将疑中，看到满木匠家的房子不过几分钟就被挖掘机轰轰地挖倒了。在一片腾起的尘烟中，成为了一片废墟。紧接着，挖掘机又朝陈慧光家开去了。那履带的扣节吱吱嘎嘎，声音尖锐而刺耳，仿佛一头巨兽在饥饿地磨合着钢牙利齿，气焰汹汹地要吞噬一切。
　　 此时的陈老太爷，正坐在樟树下的阴影里，低着头，萎靡在藤椅上打盹。午后的阳光火热而明亮，但是垄里吹过来悠悠南风，这树下也就并不觉得燥热。当挖掘机迈着让地皮颤动的缓慢步伐，轰轰地开过来的时候，陈老太爷醒了。
　　 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陈老太爷拄起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其实陈慧光两天前，就已经将房子里值钱的家什搬走一空。可是老父亲死活还要守在这老屋里，还要守着这棵大樟树。
　　 陈慧光没法，只好让三老倌继续照看他父亲几天。他想，拆了这房子，老父亲自然就拗不过去了。于是他打电话叫拆迁办赶紧将房子扒了。
　　 挖掘机吱吱嘎嘎走近院墙，停了下来。机器轰鸣着，伸长硕大的铁臂，轻轻地用前端的抓斗抵住墙壁，微微一抖。院墙朝内倾裂，无可奈何地倒了。屋顶檩条石棉瓦哗啦一声塌下来半边，一头依然不舍地耷拉在另一边墙上。挖掘机仿佛受了嘲弄，举起铁臂疯狂地砸、推、扫、抠。偌大的建筑仿佛遭了地震，很快变成了一地瓦砾。
　　
　　 九
　　 陈大劲是在下午干活回家的路上被满木匠截住的，满木匠对大劲说：“眼见六月就到了，你如果想要建过渡棚住着，就要赶紧签字算账。作为组长我通知一声，免得到时你埋怨。”
　　 大劲对于顺伢子打伤满木匠，本来自觉有些理亏。看到满木匠主动通知他。他连忙递烟说：“我是准备建过渡棚啊，可是我之前搭的棚子没补偿，我不想签字。如果有补偿，我就签字。”
　　 “这样啊？那你跟我一起去乡拆迁办。我去帮你敲敲边鼓。虽然你家顺伢子打伤我，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不与他没年纪的计较。我看你大劲还是个明事理的人。都是多年的队邻，你能多点补偿，于我没有坏处。大劲，你说是不？”
　　 大劲看满木匠说得很诚恳，心里有点感动。他说：“我家顺伢子脾气暴躁，你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
　　 “嗯，你跟我去拆迁办，争取算个好价钱。”
　　 杰胡子可巧也在，他一见大劲，出人意料地近前来握手，说：“你能主动来找我们签合同，说明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感谢你支持我们的工作。今晚我请客，到红妹酒家吃饭去。”
　　 连同两个工作人员，五个人到红妹酒家楼上包厢坐定。三瓶酒，一桌菜，杰胡子连连劝酒吃菜，说，我们先吃好喝好，再谈签字的事情。
　　 喝酒过半，满木匠忽然开口说：“付萝卜那个家伙不是个人！我昨天好意对他说要他赶紧签字，他倒骂我胳膊肘往外拐，说我不帮他扛着。真是不领情！”
　　 “这叫没有觉悟！”杰胡子喝一口酒，将杯子顿在桌上，捏起筷子夹一筷鳝鱼片送口里，说：“他以为是谁，政府的事情能讨价还价么？对于通情达理的人，签字快的人，将给与提前腾地奖，对于胡搅蛮缠的人，将一点宽松都不给。像大劲你，既然你能主动来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当然会具体考虑你的实际情况。你提到的要求，我知道。你建的临时建筑，虽然被强拆了，但是我在这里表个态，适当给与一点补偿。大劲，你说说你要求补偿多少？”
　　 大劲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说：“我也，我也不要求太多，我那棚子一百二十个平方，听说有人补偿了四百块价钱，我只要在原来数目基础上，再加四万块就行。”
　　 杰胡子滋滋地吸了两口烟，抬手在自己光头上摩挲了一下说：“大劲，无证建设只补偿一百块一个平方，你不知道啊？哪里有四百块，你莫听人乱嚷嚷。何况你家棚子都拆掉了。我这里再做一回主，补偿你一百五价格，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去了。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如果你同意，就赶紧签字，明天说不定郭正邦知道这事，你一分钱都会争取不到了。那个郭板子，好不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