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在我结婚的时候来过一次。妈妈晕车，在火车上坐了两天两夜，折腾得疲惫不堪。我们去车站接他们，看到面色蜡黄的妈妈被爸爸搀扶着走出站台，两人身上还背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大包，里面装的全是送给我公婆的土特产。我明白，他们是想给亲家留个好印象，以后也能善待他们的女儿。
　　 通讯技术发达了，我买了手机，家里也装了一部电话。住在遥远的南方城市的我，一直是爸妈心中唯一的牵挂。科研所里的工作忙，我们经常加班到半夜才回家，吃饭也常常对凑，累了就泡包方便面，时间长了，我居然患上了胃病。
　　 那天晚上，接到妈妈的电话，我正胃疼得难受，听到妈妈的声音，忍不住就哭了：“妈，我胃疼……”也许，在我们的心里，不管到了什么年龄，在爸妈面前，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撒娇。
　　 电话那头的妈妈听到我哭，一下子就急了，连声追问我要不要急，有没有去医院，有没有吃药……妈妈担心的语气，更触动了我心底的脆弱，我哭得愈发紧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公把我揽进怀里，接过手机给妈妈说了下情况，爸爸也急了，电话里传来急促的询问。好不容易忍住了哭，我又跟妈妈说没事，只是点小毛病，吃点药就好了。妈妈却是不信，一声声地叹着气，絮絮叨叨地叮嘱这叮嘱那。电话那头一会是妈妈，一会是爸爸，从他们焦灼不安的语气里，我能感受到那股暖暖的味道顺着电波传过来，溢满了我的全身。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妈妈居然赶到了。我接到妈妈从车站打来的电话，又惊又喜。妈妈背着小米，绿豆，大枣，花生米，恨不得把所有的吃食都带来，喂好她的宝贝女儿。
　　 妈妈在的那些日子，我一进家门，就有熬得粘稠的香喷喷粥晾在桌子上，几碟清爽的小菜，都是我从小最爱吃的。等我吃完饭，妈妈又把一粒粒胃药分好，看着我吃下去，那认真的表情，就像小时候我生病了她喂我吃药一样。我加班回来晚的时候，手机就一遍遍响着。我能想象出妈妈在楼下踱出踱进焦灼的样子。
　　 有妈妈的日子，家里总是一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们脱下的衣服，每天都洗好挂在衣柜里。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每天都会有新鲜的水果。我们的生活，在妈妈的精心打点下有滋有味。看着忙忙碌碌为我操持家务的妈妈，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愚笨多懒散。难怪妈妈总说我，念了这么多年书，越念越傻了，什么都不会，哪里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呢，连饭都吃不到嘴里，能有个健康的身体工作生活吗？
　　 妈妈这次住了一个多月，直到我的胃病完全好了，她才念叨着要回去。妈妈也惦记爸爸一个人在家照料不好自己，而且也快秋收了，地上的活也忙，她也呆不住了。我多想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啊，有妈妈在跟前，我不管到了多大年龄，都可以在她面前撒娇，而她，也依然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喜欢赖在妈妈怀里享受这种被宠溺的感觉，可我也不能一再地挽留妈妈，把爸爸一个人丢在老家独自生活，身为女儿的我，咋能那么自私呢。
　　 妈妈走的时候，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按时吃药，不要总吃方便面那些影响食欲的东西，有空去超市购物，买点水果零食放冰箱里，饿了随时都能垫巴，不要让刚调理好的胃病再犯了。对于妈妈的说教，我只能一个劲的点头，免得她走了也不放心：记住啦！记住啦！其实妈妈也知道，就我这懒散的性子，能记住才怪呢。于是，又转身叮嘱她女婿，让他一定要照顾好我这只病猫。妈妈走后老公真的开始学做饭，细心地照顾我，用他的话说：“丈母娘说的，英子再病了，拿我试问，我可不想被她老人家骂。”
　　 有时候我们吃着一盘炒糊了的饭菜，也会相互深深地望一眼，不约而同地说：“真想念妈妈做的饭菜啊！”然后哑然失笑。原来，爱着妈妈的，不止我一个。
　　 （六）
　　 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了。
　　 我们的生活，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日夜不停地旋转着。
　　 学习，升职，怀孕，儿子出生，老公去国外深造，我参加一个又一个课题的研究。
　　 以前从未想象过，婚后的生活会这样紧张而忙碌。我像被岁月的洪流挟裹着前行，经过一个又一个人生的路口，除了一门心思地往前走，很少有停歇的时候。
　　 这些年里，我和爸爸妈妈的距离，却在不知不觉中拉长。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回家看爸妈了，每次计划好归期，却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繁忙的工作加上孩子一天天长大，上学，原本就不充裕的时间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我却不知道，我已经在无意之中，把故乡遗忘了，几乎一起被遗忘的，还有我的爸爸妈妈。
　　 我和老公商量过，我爸妈都已年迈，身体也都大不如从前，我们离得又远，平时也很难照顾到他们，不如把他们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现在已经换了大房子，两个人的工资都不低，足以赡养两位老人的。我也征求了公婆的意见，他们也没反对。公婆退休后过着自由轻松惬意的生活，忙碌时帮我照顾孩子，从不干涉我们夫妻间的事，是两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我们准备好一切，特意请了假去老家接爸妈。可到了家跟爸妈一说，他们却不愿意来。一来是因为故土难离，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习惯了泥土的味道，也舍不得离开他们住了一辈子的家。难怪村里人都说，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窝呢。二来，他们也怕给我们添麻烦，南北生活差异大，爸妈是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也难以融入到陌生的大城市里。
　　 “英子，别惦记爸妈，只要你们日子过好了，我们就安心了。我们有手有脚，还能种地干活，不用你们养活。村子里，谁不夸我们闺女有本事！你是土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上大学，有体面的工作，住在高楼上，给爸妈脸上贴金哩，爸妈知足着呢。”
　　 这些年，妈妈重复过多少遍这样的话，每一次说，都让我觉得更愧疚。
　　 爸爸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背也明显得驼了，但说话还是那样铿锵有力，被烟熏得黄黄的指缝里，总是夹一根自己卷的莫合烟，吧唧吧唧地吸着，一年一年，就老成了秋天的样子。
　　 隔三岔五地，妈妈会打来电话，问问我们的状况，问她挂念的小外孙长多高了，听听孩子的声音，电话里的妈妈就呵呵地笑。
　　 我却总是忙，忙得很少想起主动给妈妈打个电话。接不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我甚至经常忘了在遥远的北方的小村子里，还有爸爸妈妈守着一栋破旧的老房子，守着旧了的光阴，在一根看不见的电波里，守着他们唯一的女儿。
　　 为了弥补我心里的愧疚不安，每次妈妈打完电话，我都抽空给爸爸的卡上打上几百块钱，告诉他们要吃好，穿好，别舍不得花钱，有我呢。妈妈一听我又打钱了，准会跟我急，唠叨半天，说城市里花销大，我们房贷还没还清，孩子上学，反正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不让我给他们打钱。或许是我的做法给妈妈造成了条件反射，妈妈近两年给我打电话也没以前那样勤了，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打来一次，而傻傻的我，居然从未揣摩过爸妈的用心。
　　 （七）
　　 又一个课题研究终于完成了，白天黑夜都泡在研究室里，几个月不分白昼的努力，我们小组的几个成员，都筋疲力尽，快虚脱了。
　　 庆功会定在两天后，院领导特批我们放假两天，好好休息休息，补充点精力，好参加我们的庆祝会。
　　 这几个月，老公被派到外地出差，儿子托给他爷爷奶奶照顾，我一个人早出晚归，和大伙一起吃泡面吃盒饭，回家后也是孤家寡人。有时候想想，为了工作上取得点成绩，还真是牺牲了很多。
　　 打开屋子，诺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茶几上落了一层灰，阳台上的花叶子耷拉着，开得有气无力，显然是在控诉我的照顾不周。
　　 我懒懒地窝在沙发上，疲倦如影随形，酸涩的眼皮刚合到一起，就进入沉沉的梦乡。
　　 “英子……英子……”耳边似乎传来妈妈一声声呼唤。我拼命地想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在什么地方，可四周黑乎乎的，看不见妈妈的影子。清晰的呼唤声渐渐远去，又一声声近了，近了，仿佛就在耳边。
　　 “妈妈！”我大叫一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茶几上放着的手机，铃声正响个不停。
　　 “喂，你好！你哪位？”我拿起手机，又闭上困倦的眼睛。
　　 “英子，我是爸爸……”电话里，分明传出爸爸苍老的声音。
　　 “爸，是你啊！”我赶紧睁开眼，脑子里却在回想着刚刚妈妈在梦里喊我的情景。
　　 “英子，你妈妈……”爸爸欲言又止。
　　 妈妈？我这才想起，最近忙得昏天黑地，似乎很长时间没接到过妈妈的电话了。
　　 “爸，我妈怎么啦？妈妈呢？你让妈妈接电话！”以前家里来电话，从来都是妈妈先打过来，说一阵才把电话给爸爸，让我们爷俩唠上几句，今天怎么是爸爸打电话？
　　 “英子，你妈妈住院了，在抢救……”爸爸哆嗦着，语气哽咽了。
　　 妈妈住院？抢救？天哪，这样的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炸蒙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英子，你快回来看看你妈妈啊！你都几年没回过家了，你这孩子，心咋这么硬呢！”电话里，传出二姨满是责备的声音。
　　 “二姨，我这几年工作忙，没抽出空回去，你先别生气，我妈到底怎么了？”
　　 “英子啊，你一天忙，忙，可你妈妈天天念叨你，你再不回来，恐怕就见不上她最后一面了…..”电话里的二姨，呜呜地哭了。
　　 “二姨，你先别哭，快告诉我妈妈怎么了？我马上就回去！”我心慌得语无伦次。
　　 “英子，你妈得糖尿病几年了，怕你担心，一直瞒着你没说过。今天晕倒了，在医院的急救室……英子，你妈从小疼你爱你，供你念大学，对你比亲闺女还亲，你可一定要赶回来看你妈一眼啊！……”二姨还在说，电话却突然中断了。肯定是爸爸怕二姨说责怪我的话，把电话压了。
　　 我呆呆地望着手机，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怎么也理不清。
　　 糖尿病！晕倒！医院急救！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啊？
　　 记得上次妈妈打电话，我正忙着做实验，草草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你会不会生气了啊？
　　 还有，二姨说的话什么意思啊？你对我比亲闺女还亲，难道，我不是你的亲闺女吗？
　　 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一个邻居家的男孩打架，他骂过我是拣来的野孩子，我哭哭啼啼地回家告诉妈妈，妈妈愤怒地带着我去他们家评理，那个孩子被他妈妈狠狠打了一顿笤帚疙瘩，以后，再也没有人那样说过我了，而我因为年幼，也未曾细想过。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爸爸妈妈捡来的孩子！
　　 难怪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农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兄弟姊妹成群。也许是妈妈不生育，才把我拣来养的吧？从小到大，爸妈都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而我为了工作，为了自己的小家，居然把父母遗忘到了九霄云外，妈妈都病了几年了，我居然都不知道！
　　 我哭着拨通了电话，告诉爸爸我马上回去。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给远在外地的老公说明妈妈的情况，拜托婆婆继续帮我照顾儿子，给研究所主任打电话请假。然后，打车直奔机场。
　　 一声轰鸣，一架银色的客机腾空而起。
　　 我在眩晕中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白云双手合十，在心里祈祷着：妈妈，你的英子回来了，你一定要等我！等我！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