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狗从远处跑过来，翻山越岭地跑过来。跑到他的面前的时候，抬眼看着他。
　　 “阿黑，你昨天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他们把妹妹送走了，不知道送到哪儿去了？”
　　 大黑狗用头蹭了蹭他，像是能和他感同身受一样。他递手摸摸阿黑的头：“阿黑，还是你好。”
　　 大黑狗又用头蹭了蹭他，他抬眼看着远方，远方是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远处就像是有了雾一样看不清楚了，他感到迷茫。他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他站起来，黄牛已经过到山坳里去了，只剩下半截屁股在外面，尾巴甩动着。他想再一会儿就看不见它了，这头讨嫌的家伙总是喜欢在人看不见它的时候，悄悄跑到人家的玉米地或是水田上去，慌慌张张也要吃上几口。他站起来，朝山坳里走去。当他移动脚步的时候，阿黑用身子蹭着他的腿，像是拉着他要干什么一样。
　　 他把脚拿开：“阿黑，你回去吧，你要回去给你的小狗狗们喂奶呢？”他向前走，着急的阿黑跑到他的面前，仰头汪汪地叫，脑袋左右摆动着。
　　 “你要干什么呢，阿黑，你应该回家去，我要放牛呢。”
　　 阿黑只是一个劲地叫，汪汪汪，它一边叫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像要告诉祖先什么事，可是它不能说话。
　　 “阿黑，你到底要做什么呢？”阿黑不叫了，走过来咬着他的裤子，“阿黑，你要做什么？”他明白阿黑可能是叫他跟着它走。
　　 “你是叫我跟你走吗？阿黑。”阿黑松口了，然后摇摇尾巴，它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阿黑，我要看着牛呢，你回家吧。”狗听他这么一说，又汪汪地叫了起来，伸嘴过来拉着他的裤子。
　　 他看到阿黑有点不跟它走誓不罢休的意思，不知这条狗要做些什么，“好吧，我和你去看看，我先把牛拴住了才行。”狗朝他很高兴地摇着尾巴，就像一个哑巴做着手势一样同意他所说的话。
　　
　　 六
　　 祖先把牛拴好后，跟着阿黑起伏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坡。山坡上到处裸露着石块和泥土，四处都可以看到小树和野草在迎风摇动，在乱石堆里，微笑着几棵盛开的百合。阿黑在前面跑着，时不时调过头来看一下祖先，如果祖先慢了，它就站着等，看着祖先跟上来后，它又继续向前跑。阿黑爬上一个坡之后，顺着一处长满山花的斜坡地，一路往下走去。下去就是山谷了。祖先站在那里看着，不知道阿黑要干什么。阿黑还要往下，他也踩过乱石跟着往下走。阿黑拐进了一块大青石后面，调过头来朝祖先叫两声之后就钻进洞里，过了一会儿它又出来叫了两声，再进去后就没有出来。祖先绕过大青石，跟着钻进去，在洞里所见到的一切，让他又惊又喜。
　　 妹妹正躺在两块石块之间，阿黑站在上面，前脚跪着，妹妹正含着阿黑的奶在吮吸，似乎阿黑就是她的妈妈。阿黑看见祖先进来的时候，它眨着一双慈祥的眼睛看着祖先，祖先感觉那就是一位母亲的眼神。
　　 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顿时忍不住，他跑过去抱住阿黑的头，失声痛哭。几个月大的妹妹有奶就是娘，正在吸得不亦乐乎，就像一条小狗狗一样。祖先的泪落到了她的嘴上，泪的咸味让她不舒服，咧咧嘴哭起来。
　　 我看过很多关于母亲的画面，奶奶的叙述却是我最为刻骨铭心的。就是这条狗，一条叫阿黑的狗救了妹妹。
　　 原来，昨天祖先被支走了之后，后爸和马脸女人商议着把妹妹抱到集镇上去，随便放在路边，让见着的好心人抱走就行了。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让这个小生命离开他们的生活，他们想过要把她弄死，但在他们的心底里尚存留有的一丝人性，觉得这样做是残忍的。狼心狗肺的后爸把妹妹带到了集镇之后，白天人多眼杂，他没有勇气把她丢掉。毕竟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也想着让自己的女儿落得一个好一点的人家，他游走在城镇的每一条街道，想着哪一户人家可能要孩子，哪一户相对要富裕一些，他在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把她放到别人的家门口去。
　　 好不容易夜色起来了，这个被鬼迷心窍的男人看着四周无人，走了一天他也没有确定到底要把女儿放在谁家的门口。最后他把她放到了路边一棵大树下，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他的良心未泯，竟然还有些不忍，但是当他想到马脸女人将要给他再生孩子的时候，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
　　 可怜的阿黑，当它知道他们的毒计的时候，它一整天都悄悄地尾随着他，并且不让他发现。从早上到晚上，它一直饥肠辘辘，并且因为没有奶它的小狗狗而一直受到奶胀的折磨。
　　 它很难受，但是它不敢乱走，更不敢回家去，它怕自己会突然看不见那个男人。就这样，它一天可怜地跟着他，就像在经历着炼狱一样，几乎走遍整个集镇。
　　 男人走了之后，阿黑走过去，用嘴咬着她的衣服，一路叨着在黑夜里，歇歇走走地回到村寨。当它快到家的时候，这条聪明的畜牲突然若有所思地站住了，它看着房子里传来的微亮的灯光，它知道他们可能还没有睡下。它又转身，朝村外走去。它想到斜坡下有一个洞，这个洞在一次它和其他狗追捕猎物的时候发现的，它想起那个地方比较干燥，于是它就把她放到了这个洞里。小女婴哭了，它站在那里不知道所措，它知道她可能是饿了。最终它先择了以母亲的身份将她喂养，让她当它的孩子。
　　 昨天晚上其实它回去了一次，奶了自己的孩子之后，狼吞虎吞地吃了一些盆里的冷食物，它担心着这个小生命会受到意外的伤害，就又马上回来。它在洞里守护着她一直到天亮。
　　
　　 七
　　 祖先把妹妹抱出山洞。他们站在山坡顶上，看着远处的家，在树林稀疏的地方。“阿黑，我们回家吧，先把妹妹送回家。”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黑就汪汪地直叫。
　　 “阿黑，你叫什么？”阿黑拦在它的面前一个劲地叫，他不明白阿黑为什么会这样叫。他突然所有所思地问：“阿黑，是爹把妹妹丢的是不是？”
　　 阿黑又汪汪地叫。在他还想不到该怎么办的时候，阿黑咬着他的裤子往与家相反的方向拉。
　　 “阿黑，你干什么，你意思叫我往那边走吗？阿黑，可是那边不是家呀，我们去哪边干什么呢？”
　　 阿黑放开，又一个劲地叫。他突然想明白了，“我不能带妹妹回家，你说对不对？”
　　 阿黑冲它汪汪地叫。
　　 “可是，我应该把妹妹放到哪儿去呢，总是不能把她一直藏在洞里的呀？”
　　 汪汪……阿黑又朝他叫。
　　 “对了，我们可以把妹妹送到姑妈家里去。”
　　 阿黑子叫了两声，然后它不停地摆着尾巴。
　　 “阿黑，你也同意我这么做么？好吧，我们就把妹妹放到姑妈家里去。”
　　 祖先和阿黑去了姑妈家，姑妈说：“孩子，你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就哭了起来，“你怎么了，孩子？”
　　 “姑妈，我想叫你帮我看一看妹妹，爹和那个坏女人要把她丢掉，我不敢把她抱回家。”
　　 “不哭，孩子，有什么事你好好给姑妈说说，哦，你姑父也在家，我们进家去，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尽量帮你的。”
　　 阿黑和他们一起进家，姑父正在家里修补他的鞋。祖先将昨天和今天他所遇到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这是真的吗，孩子，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世界上竟会有这样恶毒的心肠，是我的哥哥，竟然因为那个女人的话，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是这样的残忍，这是人吗？”姑妈不禁泪流满面，“都说狗是畜牲，但是有些人真是连畜牲都不如啊！”
　　 “我们应该帮助们兄妹。”姑父说，“这两个苦命的孩子，再也不能受到伤害，你去做些好吃的，今天我们要把阿黑当成一个人一样来对待，给它我们所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给它吃。”
　　 但是祖先和阿黑不能一直呆在姑妈家里不回去，如果马脸女人和祖先的父亲知道了，他们要来抱回妹妹，姑妈也是没理由不给的。况且他要是说他没有把她送人呢。妹妹就由着姑妈代为照看，他和阿黑若无其事的回家。
　　 “一切都要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知道吗？”姑父在他们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
　　 他知道，阿黑也知道。他们若无其事地走到山坡，然后在山坳里把牛解下来，那时已是大中午了，他才把牛牵回家去。一切就当没有发生一样，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祖先的父亲问。
　　 “没饿，就忘了时间了。”他淡淡地说。
　　 他看到那个马脸女人从那边走过来，“这个恶毒的巫婆。”他在心里骂道。
　　
　　 八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妹妹的丢失而祖先表现出过于平静的状况使马脸女人感到很不安，因为在她想来，祖先应该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不依不饶地叫他们去把妹妹找回来才对。她想是不是祖先他爹并没有真的把那个小杂种丢掉，只是骗她而已。她问他，到底有没有把那个小杂种丢掉。他很不高兴，就说你骂什么，虽然不是你生的但也不要骂得那么难听，她是小杂种我就是小杂种他爹，老杂种么，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
　　 祖先他父亲在亲手丢掉自己的女儿后，心里毕竟有些不是滋味，因为这种被逼着丢掉亲骨肉的心情，他虽然铁石心肠，毕竟以人的名义活着，多少有点良知。他对马脸女人责问的语气感到不满。马脸女人感觉苖头不对，忙见风使舵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把她真的送人了，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我是亲手把她送出去的，错不了。”
　　 “为什么他这几天没有哭闹呢？”
　　 “他也不过是屁大点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就几分钟的伤心而已。”祖先他父亲自以为是地说道。
　　 俗话说，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个马面女人一直觉得心里慌慌的，而且觉得祖先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是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的仇恨，这种仇恨绝不是一个小孩子的喜好那样的简单，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了，这种仇恨是咬牙切齿的，不共戴天。她感到害怕，她感到祖先长大后会找她复仇。
　　 这个马脸女人就生出许多的怀疑来。这些怀疑就像是阴影一样罩在她的心房里，阳光本来没有阴影的，有的是它所照的事物本身。这个做了亏心事的女人，想着平时对祖先的虐待，她不得不意识到了在相安无事背后隐藏的危险。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东怀疑西怀疑的马脸女人，渐渐就觉得自己睡不安稳了，并且开始做梦。她先梦到的是，她下河去洗衣服，把手伸进水里去的时候，有什么咬住了她的手指，她拉上来一看，是一条鱼。那条鱼大笑，笑着笑着就成了哭声，她发现那条鱼就是被送人的那个孩子，鱼掉进水里。她的手不可救药地开始腐烂，然后全身发痒。她不停地用手抓，抓一个地方就烂一个地方，她的全身最终被不断漫延的腐烂包围，变得体无完肤，只剩下嘴巴在那里大叫，她在惊吓中醒来了。
　　 “你怎么了？”被吵醒的祖先的父亲问。
　　 “没事，就是做了个恶梦。”
　　 后来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她生了几个儿女，她们快乐地生长着。
　　 一天，从外面来的她看到了满院都是鲜血淋淋，她看到院子里，到处是她的孩子们的四肢和头颅，还有拖在地上的一串串的肠子。
　　 一匹狼正在嚼着一颗心。她愤怒了，操起一根棍子朝那匹狼的背后劈去。
　　 但让她想都没有想到的是，狼突然变成了祖先的样子，他伸手接住了劈他的棒子。他满脸狰狞地说：“我要报仇，你也跑不了，我要先杀死你所有的儿女，哈哈哈。”这是让她最惊心胆颤的一个梦，是的，他说了，他要报仇。他现在就像是一只乖顺的毒虫，一旦有机会，她想，这个小杂种一定会趁她不防备的时候一口要她的命的，并且毫无疑问。她把她的恶梦和担心讲给祖先他父亲听。
　　 他笑着说：“你想多了，精神太紧张，没事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设法使她睡下，可是产生了这个心病之后，就像长了一颗毒瘤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咽不下睡不安。只要这个孩子在她的身边一天，她就一天不会安稳的。她得出了这个结论。
　　
　　 九
　　 她告诉祖先的父亲，必须让祖先离开他们的生活。“如果他继续存在下去，我真的没办法再过这样的生活。”
　　 祖先的爹感到为难，“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都懂事了，我总不能也像对待女儿一样把他拿到集镇上去送人吧？”
　　 那也是不稳妥的，她想，一个已经会记住了仇恨的孩子，就算是让他远到天涯海角，等他长大以后，他也一定会回来报仇的。那个血淋淋的梦境反复在她的脑海里重现，并且越来越变本加厉地使她感到恐惧。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叫做铲草除根。况且，自己以后也会有孩子，如果他不死的话，自己以后的孩子就算是在对家产的争夺上也会横生枝节。
　　 “他必须得死！”她咬牙切齿道。她的这话吓到了祖先的父亲，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人面兽心的女人。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话竟然会是从这个女人的嘴里吐出来的，她不是人，是魔鬼！竟然要他去把自己的儿子弄死，不，他做不到！他叫道：“不，这不可能，他是我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