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华贵的新装(小说)
二十世纪末期,随着服装工业的兴起,裁缝这个古老行业渐渐走向了没落,这家裁缝店的老板还没有闻到社会发展的味道,生意不好,索性换个地方,就迁到了此地,招牌没有变,试图用搬迁来激活生意。徒弟只留了一个,多了也没用。这天早上,徒弟正埋头坐在缝纫机前干活,进来了一位男顾客,头仰得老高,仔细一看,他只有把头仰起来,才能和正常人一样平视,如果不仰头,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的皮鞋,不过那双鞋子确实亮得让徒弟有点惊讶,若把皮子展开铺平,绝对可以当镜子用。挨着鞋子的是笔挺的裤子,裤中线熨烫的技术绝对胜过师傅的水平。往最上边再看,明显是染过的头发用发胶一类的玩意儿固定得油光可鉴,准能滑倒苍蝇溜倒虱子,就是壁虎想爬上去都难。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龄,穿着一身立领的学生装,上衣的胸前别着两支钢笔。这种装束,挖空心思,也很难猜中他的职业。
“刘师傅。”一进门就喊师傅还带着姓,再听那拉长的略带京腔的口吻,肯定是位老顾客。师傅从楼上的房子里出来,把花镜扶上额前,往下看,看见了这位顾客时,眉头稍稍拱了一下,说道:“吆,二爷,您来了,怎么就能找到这里呢?”师傅说话的口气突然也变得怪怪的,咋有点像古代酒店的小二。
“刘师傅你害的我好苦呀,跑了不少冤枉路,我刚刚去小寨找你去,人家说你迁到此地,我便又跑回来,我是又气又喜啊。”
“此话怎讲?”
“气的是您乔迁之喜我没赶上,喜得是寒舍就在瓦胡同村,呵呵,咱有缘吧。您把新的门店选在这里,我猜是两个意思,一来这里有几所高校,二来就是距离寒舍所在的这大大的瓦胡同村比较近,这样,顾客类型更丰富,不愁财源滚滚来。高明啊!”
“太好了,在二爷的家门口做生意,还得靠您多多照顾才是。今天是来捧场呢,还是喝茶?”师傅看来不想再闲扯。
“开业伊始,当然要捧场啦,这次呢,想打破常规,做套西装。”
“您可从来就没穿过西装,既然想,那就来选料子吧!”二爷跟着师傅仔细地审视每一种布料,最后选定了最贵的那款,料子上有竖纹,其实并不太适合他那“苗条”的身材,但是师傅并没有提建议,师傅明白,说了也是白说。
师傅照例让徒弟先量身体,然后自己再量一遍。徒弟在背后量肩宽时,闻到了从衣领与脖子中间飘出来的一种气味,那显然是好长时间没洗澡的气味。弯下腰量裤长时,俨然发现光亮的皮鞋后帮没有遮住袜子的脚后跟部位烂的那个超大的洞。
待到师傅量的时候,嘴里便大声唱着尺寸,就像电影里旧社会饭馆的小二唱菜名一样。徒弟则在一旁仔细地记录,心里也在比对着自己和师傅的差异。师徒配合完成后,师傅说,好了,后天来取吧。
“好嘞。”二爷说完,凑到徒弟跟前看记录的数据。“没写姓名啊,鄙人免贵姓庄,陈忠实先生刚刚完成的小说《高老庄》里庄之蝶的庄,贱名华贵,中华的华,贵族的贵。”徒弟听完这话,牙齿被酸得都有点活动了。当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这种顾客估计很难对付,要是没有师傅在,碰见这位爷,心里还真没底。
徒弟继续坐到缝纫机前干活,这位庄二爷却意犹未尽,“小兄弟,估计对我的眼睛很疑惑吧,谜团还是早点给你揭开,免得你问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唉,爱美之心男人也有,想那年,专门去高丽美容,双眼皮没割成,倒是把眼睛整成了居高临下了。”徒弟不知答复啥合适,索性缄口不言。
师傅在楼上招呼庄二爷去楼上喝茶,他便自知该走了,临走前,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片公交车票大的布,原来是个衣服的商标,徒弟瞪大圆溜溜的眼睛一看,哇,皮尔卡丹。那时候能看到皮尔卡丹的商标就算是开眼了。庄二爷郑重其事地对站在二楼的师傅交待,把这个商标在袖口处要缝结实了。
交待完,庄二爷出门走了。
徒弟想起师傅曾经说过,西方人穿西装最忌讳商标粘在身上,买回来的新衣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下袖口处的商标。这位倒好,让缝结实了。
庄二爷这活,师傅亲自裁,亲自缝。到了第二天傍晚,师傅做完了最后一道工序,一套崭新的西装挂了起来,宣告竣工。
第三天早上,庄二爷如约来取衣服。他穿上了新做的西装,徒弟看了真是佩服师傅的手艺。只见庄二爷左看看,右看看,抬抬胳膊,活动活动他那细细的腰,还做了个下蹲的姿势,然后,慢悠悠地说:“老刘师傅啊,感觉上衣稍稍有那么点窄?”师傅马上应到:“你要觉得窄就给你收拾收拾,虽然西装讲究修身,舒适还是必须的,好在背缝处留有足够的余地,这样吧,我晚上给您改改,明天早上来取吧。”说着,把庄二爷脱下的新衣服挂回原位。庄二爷又是凑到了徒弟身边。徒弟正忙着干活,自然不能停下来与他聊天,庄二爷偏偏要对他说话。“小兄弟,一看你就是个精明人,好好干,干活就是要认真,要讲究,工作和穿衣戴帽一样,讲究了才有质量,生活再繁忙,也要活得有品位。”老庄的话开头了势必难以收尾,徒弟还没开口,师傅先接住了话茬。“庄兄说的极是,工作上我会很严格地要求他,生活中也应该像你一样讲究,楼上有茶,不知庄兄愿不愿意上去品几杯”。“免了,免了,不打扰了,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走了。
庄二爷刚走没多久,隔壁理发店的吴老板走了进来,师傅见邻居来了,下楼来与他寒暄。吴老板是看见庄二爷从店里出去,来提醒师傅,这人虽然穷讲究,但是缺钱,理发都赊账。从老吴和师傅的谈话中,徒弟知道了一点关于庄二爷的事情。
庄二爷祖籍北京,祖上是清朝的贵族,在民国初期迁到西安。这庄华贵排行老二,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知青,在农村经历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精神上多多少少受了点刺激。回城后进了一家工厂,上了几年班,厂里效益也不好,停产了,他就闲下来了,只能领个个基本工资。他倒是不消停,自称祖先是清朝的贵族,让人们称呼他庄二爷,大家伙也不介意,就这样叫开了,其实就是闹着玩。这家伙看着面老,其实也还不到五十岁。寒暄了一阵,吴老板回去忙了。
时间又过了一天,第四天,庄二爷来到店门口,挺了挺腰板,进来了,今天,手里多了个鸟笼子。他把鸟笼子找了个地方挂起来,又开始试衣服。穿上那套西装,照例举手扭腰下蹲,“改了以后,好点了,不过,如果再能稍稍宽那么一点点会更好。”庄二爷看着师傅,师傅会意,“没问题,背缝留的余地大,还能改,今晚我再给您拾掇拾掇,明天一早,包您满意。”“哈哈,我就爱听这话。”庄二爷对着师傅说完,又凑到徒弟身边对着他说话了。“兄弟啊,这几天幸亏你师娘有孕在身,若在店里,她可不像你师傅这样好说话,她会说我难说话,矫情,你师傅也不敢把她怎样。哎,其实惧内也没啥不好,我家倒是沿袭了贵族的传统,贱内是百依百顺,可惜只能入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却不像你师娘那般精明能干,会赚钱。”说完,看了看师傅那张变得一本正经的脸,直接去取他的鸟笼子,徒弟这才看到,他的鸟笼子里不是画眉,更不是黄雀,而且三只麻雀。徒弟看了很惊讶,主动地开口问:“二爷,都说麻雀在笼子里养不活,我小时候抓了麻雀,最后绝食而亡,你这是用的什么魔法?”庄二爷一听这话,兴致马上来了。取下鸟笼,提到徒弟跟前,打开了话匣子。“这个你就不懂了,俗话说,麻雀不食嗟来之食,好多人都尝试过把麻雀捉来养着,大多成功不了,都以为麻雀有气节,其实不然,我家老爷子研究过,麻雀养不了的主要原因是麻雀的群居性,不能落单,这不,我整了三只,你看,快一个月了,都乖乖地活着。”师傅在楼上看着庄二爷口水四溅,也不便阻拦,也该让他说说话了。二爷说完,抬头看了看师傅,笑了笑,说:“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明天见。”说完,提着鸟笼出去了。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终于,庄华贵先生的第一套西装在他的举手扭腰下蹲中变得合适了。心情当然不错,其实一进店门师傅就看出来,他今天是带着一幅得意得差点忘形的样子来的。师傅说:“合适了?”“合适了。”“你今天心情不错,像中了头彩,我可没有你那么幸运,一大早,来了个老主顾,赊账,你说咱这小本生意,唉,再说,这一大早,不吉利啊。”“为这事情心情不好,不值。钱乃身外之物,再说,大清早赊账不吉利,这是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你放心,我可不敢赊账。”师傅内心的一个小喜悦在脸上还是露了出来。庄二爷掏出了不是很鼓的钱包,拿出几张小面值的钞票,给了师傅。师傅收完款,转身上楼了,看那意思,你庄二爷今天要找徒弟扯闲话,随便。
庄二爷一如既往地到徒弟跟前,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小兄弟,你能看出我今天心情不错吧,告诉你为什么。昨天晚上,鄙人干了一件非常值得领悟的事情,既有智慧,又有收获,还值得深思。你非常幸运,是第一个分享这事的人。事情是这样的,鄙人昨晚给贱妇倒的洗脚水她嫌温度太低,让我端去掺点热水,我呢,端出去转了一圈,根本就没掺,你猜怎么着,那贱妇竟然觉得温度合适了,呵呵,世事无常,人就是这么贱。”说完,得意地走出了店门。
徒弟听完,暗自乐了起来,差点笑出了声。原来,庄二爷的那件西装自做成后压根就没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