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回味】云中谁寄锦书来(散文)
有些人,有些事,落在记忆的枝头,成为紫色的云霞。
——题记
1
似乎一愣神的功夫,桐花开了,又落了。
早在它开花之时,就想写写这些花儿的。可如今她们已经香消玉殒,我还竟然一字未出。这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若不是中午做饭间隙,偶一抬头,又瞥见窗前这株泡桐,惊见满树紫云换做了满眼翠绿,我怎能滋生如此怅惘的心绪?想来,人生中的某些际遇,也如这花开花落般,有着命定的期限吧。
回放。一株孤零零的桐树的青春再次飞上枝头。
就是这么一棵桐树,一眨眼,就是云蒸霞蔚,那小小的铃铛一样的紫色花朵,开得如此喧哗,如此浩荡,如此旁若无人。紫色的花冠,挨挨挤挤的,像一对对整装待发的士兵,庄严肃穆,雄姿英发。又像少女一朵朵紫色的心事,盘桓着,犹豫着,欲言又止。
风来了,一树跳动的紫,一支芬芳的歌。
雨来了,一地落英,和树上的那些花,深情对望。
阳光穿过来,谁的声音在阳光里分层,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挂在云里。
犹记年少时对泡桐花的痴爱。
每年四月,眼望一树一树紫云盛开,心便没来由地,溅出许多细碎的喜悦。注目之处,一朵朵桐花举着紫色的小喇叭,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曲子的名字我大略是叫不出名字的,不过横竖是些婉约清丽的调子吧。偶有花儿滑落,堆积在地上,像一层紫色的雨,有着娇贵而朦胧的美。每每这时,我总忍不住跑上前去,捻起一朵,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似乎真能吹奏出什么美妙动听的乐曲似的。一些甜甜的气息,弥漫着芬芳,留在唇间,经久不散。于是,心上便漫上一层细细的隐秘的欢乐。
后来长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不大吹桐花了。但还是喜欢远远地望着,一任那些紫色的云朵,慢慢覆上眉睫。“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少年的浅愁,终是带了些淡紫的况味,沉在心间的,是一抹欲说还羞的惆怅。较之童年的欢喜雀跃,分明地,沉淀了许多多愁善感的心思,那紫色便幽幽地直坠下来。那些纠结于文字里,浮动在眸子里的故事,成了华丽的断章,青涩而唯美。
我总是怀揣一个美丽的愿望在桐树上寻觅,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凤凰的影子。可是,朝霞暮云,哪里有凤凰的身姿呢?
2
我所在的村落,泡桐很常见,寻常巷陌,到处是一树一树紫色的风景。她们低垂着头颅,优雅而低调。泡桐下,是一簇一簇如母亲一样平凡而忙碌的村妇。她们或坐或立,手里拿着针线活,一针一针描画着生活。农忙的时候,她们和男人一样,挑粪拉犁,风风火火,像一树怒放的杜鹃。农闲的时候,娴静如水,条分缕析着自家的日子,像桐花自有一份淡定的风雅。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朵桐花。
母亲不识字,也不善言辞,做事也不够爽利。从我记事起,母亲就一直在田间灶台忙碌,岁岁年年。时光悄悄在她的额头、眼角、发间蜗居,她的眼睛也越发酸涩,以至于每每泪流不止。她说,都是我们年幼时,爷爷不断续弦,家庭矛盾加剧落下的病根。如今,爷爷已经离世,一切是非功过都成了过眼烟云,我也不想为母亲争辩什么。因为那段记忆于我,也是一种斑驳的灰,不提也罢。我只想说,温顺敦厚的母亲自父亲离世后,一直艰难而刚毅地领着我们寻觅春天。
这段路程,是不可逾越的。母亲的力量,也因了这段路程而厚重强壮起来。我感谢母亲,感谢她一直为我撑起的这方天宇,感谢她为我种下的泡桐,感谢那一树凝重而高贵的花朵!也因了这份记得,我愿意忽略母亲所有的缺点,独独铭刻这一树盎然的紫!
“春风不忘遗落痕,催得桐花半醒来”,年年春来,桐花开满眼眸,每一朵都是通往故乡的幽径。幽径尽头,必有一位满头华发的母亲,翘首仰望。“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泥土深处,必有另一树花开。而我的世界,也在这开落之间,从一个母亲走向另一个母亲。
3
一代才女张爱玲也是爱着这桐花的。
桐花也许就是张爱玲的宿命。万里桐花路,连朝语不息。这般柔情浪漫的句子或许只是浪子胡兰成的一句戏言,而张爱玲这个痴情女子偏偏就当了真,爱得痛彻骨髓,爱得奋不顾身。就像那小小的紫色的桐花,迎着这无意遭逢的春色,使出浑身的劲儿,怒放。而生活偏偏喜欢和她开玩笑,再踮着脚尖的爱,换来的只是无情的抛弃。而她依然守着凋残的桐花,乞讨低到尘埃里的爱。
“你这个人啊,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这话是张爱玲说的。那是多绚烂的欢喜心!可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太盛大的东西,总让人生出无端的担忧,这份担忧,与那份盛大的欢喜很不搭调,很扫人兴,但是,人世间,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处于巅峰,永不谢幕的?无论是物事景象,还是俗世人情。
于张爱玲而言,爱情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特殊的家庭背景,特殊的时代背景,让孤傲才气的她遇到胡兰成的刹那,碎成白月光。胡的柔软情话让一向在凉薄的尘世卓然独立的她,怦然心动,继而烟花一样怒放。她爱得热烈又苍凉,决绝又卑微。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爱情就是她的天空,不管胡兰成如何背信弃义,始乱终弃,她依然守住了心中的桐花万里路,纵然低到尘埃,也要怒放。因为生命经不起等待,既然遇上了,爱上了,就无怨无悔。也许世人的非议和后人的评说,与张爱玲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她的眼里只有胡兰成。纵然伤,纵然痛,纵然要飞落枝头,那也是必须的选择。
“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长得很。”张爱玲如是说。桐花萎地前,一定也深情地告诉过桐叶,你得好好地活着,一如深爱钱钟书的杨绛,钱钟书走了,杨绛依然惜时如金地活着,她读书、写作,尽己所能地做着每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是她不悲伤,只是因为,她知道,他要她好好地活着,快乐地活着,精彩地活着。
活着,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只是飞蛾扑火,也要迎着那一线光亮放飞自己。这是个性,也是宿命。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深陷于爱情围城里的张爱玲,不是为情所迷,而是,愿意相信爱情本身,这种相信,或许真的和胡兰成是否背叛无关。
爱情,让多少痴男怨女挣扎在春色里,一边埋怨,一边深爱。桐花万里,是绵延不绝的心事,淡淡的忧伤,多一点就成了殇,而唯有这通透又蹙眉的紫,才更符合恋爱中人酸酸甜甜的心境。
4
在家乡,我亲爱的乡邻是决不会由桐花想到张爱玲的,他们更关注桐花的实用价值。孩子们爱它,因为那甜甜的味道。一朵朵紫色的桐花从枝头飘落,像一枚枚精致的乐器,捡起一枚,放到嘴边,吮吸里面甜甜的汁液,于是,五脏六腑里,似乎都流转桐花的香。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呢?甜而不腻,淡而不寡,更重要的是那颜色,浓妆淡抹,都笼着一层淡淡的怀想。
大人们可没那么嘴馋,那些妈妈们也会乐颠颠地把飘落的桐花收集起来,却并不是吸它的汁液,而是煮了泡脚。据说这样可以去脚气,而且满屋子还弥漫一股清香。只是被水煮过的桐花,色泽暗淡,像经年未洗干净的布条,看上去少了几分娇俏,有昨日黄花的感觉。
且不管桐花被拿来作何用,单是那一树一树如云如霞的花朵,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了。在生物学上,据说桐花是雌雄同体的,它们在树上传花粉,雌蕊授粉以后,会结成一个油桐果。要结成油桐果就必要很多树木的养分,可树上的养分是不够的。于是巨大的雄花就会飘落,离开树,把全部的养分都留给雌花。这是雄花的担当,也是生命最为感人和动人的地方。
我一时有些失神。原来在植物世界,也有这么凄美的爱情。桐花的紫,莫不是它们爱情的一种色彩?那般决绝的离开,原是为了子孙后代更好地活。这是植物世界的真男人,是值得被祝福、被继承、被繁衍的善的种子。
在了解了这些之后,再看满树凋零的桐花,不由肃然起敬。面对生命,我开始充满敬畏。这种敬畏波及一株草,一朵花,甚至一片树叶,所有存在的,都自有它的价值。
万事万物一旦剥离了情感的因素,剩下的就只有干瘪的骨架,就像花陡然失却了水分。年岁岁花相似,每年,当我无意望见这一树一树桐花,心上就倏忽掠过一些鸥鸟的影子。那些情感的飞鸟呵,一遍遍打捞旧年的种子,唤醒春的每一根神经。
泡桐花的花语:永恒的守护,期待的爱。难道这也是宿命之中的安排?亲情也好,爱情也罢,草木初心,我们铭记的只是那欢愉、那美好,残缺的部分,就当做生命的另一种馈赠吧?
哦,桐花,桐花,谁是你的天涯?
满地桐花堆积,一首新鲜的春词,刚刚完成。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我手边尚未看完的张爱玲文集还散发着墨香,而母亲的电话刚刚响起,这一刻,我似乎又嗅到桐花淡淡的清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