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才知道似曲云这样的女子，也有着深深的苦恼和脆弱。卸下精致的妆容和面具，她也不过是小女子一枚，日日在那诡谲多变的商战和人心里搏杀，再坚硬强健的心，都会被伤得千疮百孔。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朋友，是只要你有需要，就无视时间和空间的那个人。”我审慎而黯然道：“更何况，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不是吗？”
　　 “不，你恰到好处的关怀和沉默，才是我最需要和最有效的帮助。”曲云笑笑，“晓东，你年轻稳重，性情坚韧，能吃苦，又耐得住贫寒和寂寞，我相信，你肯定能在这城市创出一番事业。”
　　 “其实，好好活着，活得更好，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也许，这也是母亲对我最大的希望吧？清贫困顿一生的她，所求的无非是能与我相依为命，只是上苍何其不公，就连这样卑微的要求都不能给予。那么，我就该承载着她的遗愿好好活下去。
　　 “是啊，再风光奢华的表象，也不过是活着。所以，我想通了，也就不想再挣扎徘徊在欲望的边缘了。晓东，原来放下，是一种通达和自在。”曲云指着前面巷子里随着嘀嘀车声奔跑而来的那个小男孩说：“就像曲洋，以前我一直不敢让他在人前出现，可是现在，我只想跟他在一起，陪他走过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曲洋？我的心陡然一紧，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由自主地看向曲云。
　　 “他是我儿子，今年三岁。虽然他的出生是个意外，但我现在很爱他。”曲云淡淡地说，面上满是释然和温柔，她微笑着打开车门走下去，张开双臂，将迎风而来的孩子紧紧抱在了怀里。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儿，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眉目酷似曲云，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写满孺慕和兴奋。
　　 “妈妈，妈妈。”曲洋咯咯笑着，清脆软糯的童音，如一团轻云，碰触着我深心处最隐秘疼痛的记忆。时光流转，我仿佛看到蜿蜒的山道上，母亲甩着长长的乌黑的大辫子，沐着艳丽的晚霞，踏着青青草色，快步向我走来。金色的夕烟照亮她清瘦的脸上那一抹圣洁温柔的笑意，像世上最美的花开。而我，是那个追风的孩子，把所有的孺慕和依恋深深投入那个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那一刻，我理解了曲云的释然和欣慰。而那些溢满的情思和疼惜，像找不到缺口的潮汐，一波一波，将我的心冲撞得支离破碎。
　　 宽大的落地窗外，碧空如洗，流云如絮，银色的羽翼划过天幕，飞向隔海相望的那个城市。从此，山一程水一程，不知是否有再度与她母子相逢的机会。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如潮的人海，也带不去我满心的孑然和落寞。唯有掌心那一封天蓝色的信笺，方能让我感觉到一丝丝疼痛的暖意。
　　 “晓东，谢谢你沉默细腻又温柔的关怀。你的心思，我懂。但，我不能，也不值得你为我付出。为了父亲的遗愿，我穿云涉水背离故乡，试图挽回他的基业和心血。然，没有敏锐独到的眼光，没有果决精明的手段，人心的暗黑，商战的诡谲，商品更迭发展的日新月异，都让我力不从心……”
　　 逼仄的小屋里，我背靠窗台细阅曲云留下的心迹。这个素淡清雅的女子，永远学不来层出不穷的暗斗和人心的莫测，所以，注定她要在这条路上走得艰涩无比。难以想象她柔弱沉默的肩头，担负着的竟是沉甸甸的重托与遗命。那一刻，我恨不能为她披荆斩棘，劈除她前路中所有的障碍与陷阱，还她坦途一片，许她一世心安。
　　 曲云说，她曾经相信和徐天朗的联姻会让自己走出困境，为此，她隐瞒了曲洋的事情。只是她终究小觑了徐天朗，天真地以为一纸婚约就能换回牢固的商业联盟。可惜，她的梦很快就被打破，徐天朗不愧是在商道里打滚的人，一步步将她的公司吞得涓滴不剩，尔后，又以曲洋的事情为借口，将她一脚踢开。她只能选择黯然退场，带着曲洋返回台北。也许，她还会东山再起，也许，将是平凡至简的一生。
　　 “曲洋的事，是意外，也是一场灾难，亦是我一生的耻辱和伤痛。如果可以，我宁愿在那一刻死去。但我终究还是正视了他的到来，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你那么好，值得更好更纯洁的女孩相伴一生。……晓东，感谢一路有你。人生苦短，各自珍重吧。”
　　 曲云，曲云。我喃喃低语，蓄蕴已久的情感，终于决了堤。
　　 十年后，我已是“创世纪”的老板，我的美容美发连锁店开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在业内小有名气，但至今孑然一身。我的生活习惯并没有太多改变，依然喜欢独处，喜欢在岐江河边漫步，喜欢在那座废旧的天桥上放飞思绪，喜欢挽起袖子帮人洗头，任黑发在我指尖如水滑落，一如多年前那个有些笨拙木讷的学徒。
　　 当初的那家店，早已归于我的名下。那天，我斜倚在柜台上，看纷扰喧闹的人群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万丈红尘，没有我要的饮水一箪，也没有可绾的青丝三千，只能任思绪索然游离在人群之外。直到那张日日魂萦梦牵的俏脸及那头浓云泼墨的长发出现在眼前。
　　 光影落下，曲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微一笑，笑容如花绽开，“晓东，你好。”
　　 光阴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依然是清清淡淡的笑意，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语气，但我却听出了其间难以名状的喜悦和颤抖。也许，她和我都没有想到，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她。无论她在或不在，无论她来或不来。
　　 “我带曲洋参加数学奥林匹克竞赛，顺道来故地访友。”曲云垂下眼睑，轻轻叹了口去，带着说不出的感慨和温软：“没想到，你还在。你真的在。”
　　 “我一直都在。”我伸手拨开她额角的一缕长发，温和地笑笑。“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亲手绾你青丝三千。”
　　 “帮我洗头好吗？”曲云突然眨眨眼，眸光微润，水光潋滟。
　　 “好。请跟我来。”我深深看她一眼，有些话和心意无需刻意与矫饰，我们，都懂得。
　　 时光仿佛回到多年前，又好像一直都不曾转换。一泓静水，洇开她如云的秀发，黑缎样莹润、顺滑、自然、柔软、飘逸，像一幅泼墨的山水，在我的指尖芳华流转，轻云一样，瞬间填满我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