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击鼓(小说)
“你再说一遍,消息可确切?”公孙子仲抓住士兵的领子,大声道。
“消息确切,大帅。国君卫州吁和石厚大人昨晚在陈国被杀,公子晋即位,特史天黑前到达。”
公孙子仲摇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回营。”他说。
国君更迭,对于前方将士,福祸未知。我想起雅鱼讲述的冯域之乱,公孙子仲也一定想到了。我们步履仓促,慌乱中冲回营帐。
最后一丝光线被夜色吞噬,天空中没有星月,漆黑如墨。
主帅帐外,旗帜被风吹得作响。帐内,只有我们两人相对而坐。公孙子仲双目紧闭,沉思着,良久,他说:“秦兄,我预感不祥,特使到来,我必定凶多吉少。”
“多虑了,国君更替乃国之常态,政道推陈出新。你率兵打败郑国,巩固卫疆,于国有功。”我虽然这样劝慰着,心中却也忐忑不安。公孙子仲手握卫国最精锐的两万精兵,都是跟随他久经沙场的骄兵悍将,为卫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又为人豪爽,识人善用,文韬武略,将士们对他敬若天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虽忠心为国,绝不会步冯域之后尘。但新君未必这么想。仅凭着州吁放兵权于我,对我信任这一项,新君如若肃清党羽,我就是第一个。”公孙子仲有些哀伤,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凛然。
“公孙兄切勿妄加猜测,特使还没到,我们只待消息,随机应变。”我清楚地知道,公孙子仲并没谋反之心,他忠于国家,誓死杀敌,果真要落得这么个结局吗?可如果公孙子仲不死,就永远是新君的心病……霎时间,汗水还是淋漓而下。
灯光猛的一暗。
“起风了?”我喃喃地道。已是子夜,更深露重,风掀营帘,让人心惊。对坐已久,等待着特使的宣判。
兵士报告:特使已到。
公孙子仲急忙出帐迎接。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打在我的盔甲上,我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盔甲上结成一颗颗大水珠滚落下去。
主帅帐内,特使与公孙子仲相对而坐,我与特使随从站立两边。一只青铜三足鼎杯,一杯酒,摆在公孙子仲面前。我们心中都清楚,那是什么酒。
“当朝相国石碏,奉国君旨意前来,请公孙将军自饮。”随从介绍说。
公孙子仲不由得一愣,我心中也是一惊:他就是石碏,石厚之父,州吁与石厚之死正是他设计的,人称大义灭亲。看来今天不但公孙子仲,他手下的将领都要受到牵连。纵然千般不甘心,还是落到了这一步。
公孙子仲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我请求见我母亲一面。到时要杀要剐任凭发落。还请大人恩准。”
石碏面无表—情,手指向酒杯:“我执行的是国君旨意。请吧,公孙将军。”
下了几个时辰的雨,青砖冰凉,寒气透骨。夜间的帅营在秋雨之中更显得森然冷酷。随从不时地斜视着我,注意我的举动。我眼睛没抬,如木头人一样站立着,内心早已泪流成河。一杯毒酒,这就是宿命吧。不管公孙子仲是不是有谋反之心,毕竟效忠于弑君自立的卫州吁。
起身,公孙子仲从怀中拿出红绳系着的平安扣,挂在胸前。他整理好盔甲,扶了扶帽子,来到桌前,伸手端起那杯酒,突然哈哈大笑:“值了!我公孙子仲生而为国开疆拓土,死也算当得起将军之名,值了!”
酒至嘴边,却停了下来,他低头托起平安扣,目光虔诚:“母亲,孩儿来世再孝敬您!”说完,一饮而尽,酒杯掉在地上发出哐啷的响声。随之,他缓缓地倒了下去,血从嘴角流出。石碏嘴角浮起笑意,那笑里却有一缕悲凉。
雨,越下越大,似要冲刷掉一切,我的心揪成一团,撕裂着。雨中,我看到了公孙子仲身着紫色战袍,骑着白马,英姿飒爽向我奔驰而来;秦兄,南山打猎去……
十二
阳光挤进营帐,刺痛了我的双眼。恍惚中和公孙子仲策马南山,他手持弯弓,哈哈笑着说“秦兄,我们比试弓箭,如何?”
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阳光。相比阳光,我宁愿待在黑夜里。黑夜里谁也看不到我的眼泪和悲伤。恭送石碏离开营地,几个士兵正欲拖出公孙子仲,我拦了下来。蹲下去,小心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迹,帮他整理好衣服,盖上白布,用苇席卷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兄弟就这样暴尸野外。
没想到石碏又返回营帐。看着我,皱起眉头。
“大人,秦将军他……我们拦不住。”士兵战战兢兢地说。
“你就是秦冉,临淇人?”石碏面带疑惑,问。
“诺,请大人发落。”我不卑不亢。
“大胆秦冉,敢擅自而为,还不跪下!”随从手指着我怒斥道。我一言不发,也不下跪。
石碏盯住我看了片刻,沉思良久:“秦冉,任命你为戍边将军,驻守宛丘,终生不得离开。”
曾经的公孙主帅营帐,成了死亡牢狱。一人已死,一终身戍边,这就是我与公孙子仲的命运。石碏走了两步,又转回身,看着我欲言又止,他的眼神中明明有怜悯,也许是觉得我这样孤独地活着,比死还难受。但只要不死,只要活着,就有可能见到雅鱼,只有活着,才能兑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就算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不能失信于雅鱼。
风吹过耳,发丝飞舞,尘土飞扬。雅鱼,我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你。你怎么样了?一别又是三个月,还等在梨树下吗?还弹起那曲《击鼓》吗?还会对着画像思君吗?那次归家满树梨花开,下一个梨花开放时,我能见到你吗?依稀中,又听到雅鱼在轻唱: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公子晋即位后,偕同陈国、宋国,与郑国讲和,而后,几个诸侯国均相安无事,再无战事。守在边地的三千士兵每天百无聊赖,秋天打猎,冬天饮酒,以消磨时光。久之,饮酒与打猎也提不起兴趣,士兵之间开始作六博戏,并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只要不影响军心,不发生争斗事件,我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离家戍守边地,寂寞与孤独相伴,如果没有方法排解,人终会抑郁死的。不去理会兵士们之间的游戏,我只顾作诗吟曲,一笔一简写尽牵愁离恨,一箫一曲诉尽思恋无限。
春天又到了,宛丘进入花期,营房四周日日花香弥漫,撩动许多年轻士兵春心动荡,他们悄悄跨出军营,游走于花街柳巷之间。驻守将士每年春天都要更换一批,轮流值守,轮流回家,唯我例外。
又送走了一批将士。我爬上山顶,迎风而立,眺望连绵起伏的山崖,大声嘶吼,发泄着心中的不甘与愤懑。
十年了,守边士兵更换了十批,而我却始终不能回去。又到一年花开时,迎来一批新兵。安排好营帐,排好队列。独自提箫到水边,片片飞花被风吹入水中,顺水而下。一片花飞如罨画,风飘万点正映人。至今边地年年月,犹照水边断肠人。二十五岁出征宛丘,从青年走入中年。十年了,日思夜想盼归不能归,不觉间白发早生。雅鱼还会认出我吗,她也有白发了吧。
躺在草地上,眼望天空,数着飞过的雁群。旁边,子规啼血,满山遍野开得正艳。一曲《离人曲》,万般离乡愁。两三名士兵的对话声音不高,随风传来:
“秦将军的箫吹得真好,是《离人曲》吧。”
“是啊。他就喜欢这一首,听说,吹了十年了。”
“唉,守在荒地,有家不能回,真是可惜了。”
“秦将军?是十年前征战郑国的秦冉将军吗?”
“是啊。你认得他?”
说话声停止,伴着脚步声,有人走来。
“秦将军,真的是你?你在这里,你真的在这里?”他的声音因惊喜而颤抖,是喜极而泣。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白净的青年,身着短袍在我身边,注视着我。我已经习惯了士兵对我的仰视,躺着并未起身。我早已不再是十年前驰骋沙场的秦将军,长期的戍守消磨了我的锐气。现在的我,空有将军之名,早无将军之实。弓箭已不再百发百中,长矛更是绣迹斑斑,早已不值得他们仰慕。
“秦将军,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季溱洧呀,我父亲叫季参,我们是邻居。十年前,你还教我长矛弓箭。”年轻男子急切地说,想要我立即认可他的话。
我仔细看着,在他的眉眼中还真的回想起邻居九岁小儿的影子,只是面前的他已经是快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雅鱼,雅鱼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快告诉我。”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扭过头去。
我再也无法压制狂跳不已的心,抓住他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催促他快说。十年了,终于可以知晓雅鱼的消息。
“雅鱼姐,她……”季溱洧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急得跺脚:“快说,她怎么了?”
“雅鱼姐,她,她不在了。你出征后的两个月,她,死了。”季溱洧哽咽着说。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瞬间,世界停止了,空气不再流动,风不吹,花不开,水无声,我也没了呼吸,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一切都不复存在。我的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眼神空洞无物,勉强张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像来自天外:“她怎么死的?”
我陷入昏沌中,拼命挣扎,却无法出来。沼泽遍野,一只小小的蝼蚁,蜷缩在泥潭中,不知路在何方。
“秦将军,你醒醒,你怎么了?秦将军,秦将军……”
恍惚中,感觉季溱洧从河里打来清水,洒在我的脸上,冰凉的水刺激着神经,麻木的身体有了知觉,神志渐渐恢复。
“快说,雅鱼究竟怎么死的!”
十三
将军帐内,残烛明灭,画屏之上投下两道清冷的影子。
“秦将军,我不知从何讲起,你,才能不伤心。”季溱洧看着我,犹豫着。
我极力保持镇定。季溱洧坐在我对面,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孩童,嬉闹中跟我学一两招长矛、几式弓箭。十年,可以改变了一个人,十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说吧,一切我都能承受。”从见到季溱洧,再到从外面回到帐内,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梦中,季溱洧是我生命的判官。我凝滞着,一动不动,接受季溱洧对我的宣判。
“十年前的秋天,秦将军,也就是你离家的第二个月。”季溱洧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而那个与雅鱼有关的故事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令我疼痛……
“溱洧,去村口看你父亲回来没有?”
母亲又叫我了。每天傍晚她都让我去村口等我父亲,他走了两个月了,快回来了。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在院子里练习长矛,那一招空中揽月练了快一百遍了,总是达不到高度,秦将军还没教会我,就远征打仗去了。我很不高兴。
“姐姐呢,怎么不让她去?”
“让你去你就去。你姐跟着雅鱼弹琴呢,哪像你,整天就知道玩。”
母亲总训我,她不喜欢我学武。她说学会了就得被征兵去打仗,战场上兵器不长眼,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好说。我才不信呢,秦将军经常去打仗,还总立功呢。噘着嘴出门,偷偷溜到雅鱼姐家,从门缝向里看,雅鱼姐正在院子里教姐姐弹琴。我可不想学琴,等秦将军回来了,继续让他教我长矛七十二式。梨树上挂满了黄梨,引得我直流口水。秦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说要举办丰梨宴,晚会时还让我展示一下长矛三十六式呢。
我正望着梨树发呆,一匹棕色的马,拉着一辆马车停在秦将军家门前,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两个人穿戴都很高贵,一看就是都城中哪个大户家的人。着红袍的中年男人佩着刀,他敲开门,说奉石厚大人之命前来接雅鱼到都城,秦冉将军在战斗中重伤。
雅鱼将信将疑时,旁边中年妇人拿出一块玉佩:“秦夫人,这是秦将军随身佩戴的,他说,见玉如见人。”
手握玉佩,雅鱼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将军,他伤得重吗?”
“夫人莫急,正在全力医治,待你前往探视便知。”妇人回复说。
“我收拾一下,即随你前往。”雅鱼拭掉眼泪,脸色发白,步履慌张。
雅鱼与妇人的对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那块带有长长流苏的橙色鱼状玉佩我见过,秦将军一直戴在身上,爱若至宝,谁都不让碰一下。突然来有人拿着玉佩要带走雅鱼,这可不是小事。姐姐对我使个眼色让我回去找母亲,我撒腿就往家跑。母亲一听,围裙也没解就匆匆出门。拦下了正准备上车的雅鱼。母亲问有将军的亲笔信吗?雅鱼摇摇头,面色焦急、悲伤。她说,这块玉佩就是凭证,将军从不离身,不会有假。
“雅鱼姐,我和你一起去,路上也有人照顾你。”姐姐拉着雅鱼的衣服不松手。
“你们尽可放心,石大人嘱咐,把雅鱼安全接回都城。快走吧,天都黑了,赶路要紧。”中年妇人催促着。
母亲还是不放心,犹豫片刻说:“这是我女儿燕燕,秦将军出征后,她一直陪着雅鱼,就让她去吧,也好有个伴。”
夜色起,马车疾驰,扬起一路尘土,带着雅鱼和我姐姐离开了临淇村。
……
季溱洧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小心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玉佩,橙色的鱼状玉佩,如一道光划破了暗夜,带着一泓清水游入了我的眼睛。十年了,我夜夜梦见它,它不知所归,如今,又回到我的身边。
激烈的心跳带着火焰要冲出胸膛,我双手捧着玉佩,仿佛雅鱼在眼前:“这是我的玉佩,我的玉佩,流苏是雅鱼亲手编的。丢了十年了,怎么会到在你这里?”
这篇文章一看就是做足了功夫的。只说文中的几首古诗词以及对于击鼓的诠释,没有足够的基础工作肯定不会这么美。现代社会里的展宇飞跟战国时期的秦冉,那么自然地成为一个人,而跨越几千年的两个人物,就这样在作者的笔下,无比鲜活地向我们迎面走来。秦冉贵为卫国的将军,为了国家征战沙场,却连自己心爱的雅鱼都保护不了;现实中的展宇飞身为大学教授,也算是成功人士,却不能给家人买一套像样的住房。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悲哀和无奈吧。尤其佩服作者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深厚的古文功底。那宏大的战争场面的描写和对历史史实的熟稔程度,令人震撼,赞叹不已。故事中的人物个性鲜明,血肉丰满,环境描写极具美感和厚重,极好地烘托了人物。文中关于雅鱼弹奏“击鼓”的描写,实在曼妙无比,可见作者非凡的领悟和鉴赏能力。喜欢这篇小说,非常!拜读学习!
朵朵闲读几本书,滋生写文之心,随心所欲涂写,谢谢落雪姐阅读,为朵朵增加了信心。
岁月久长,路途遥远,陪伴就不孤独。
再谢落雪姐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