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日黄昏，船到杭州，停泊在草桥的码头上。船夫说他的船只能到达这里，我们便弃舟登陆。
　　 草桥是杭州城外的一座小镇，只有十几家店铺，数十户人家，屋宇栉比，街道狭窄，仍然保留着古镇的风貌。
　　 当年‘梁祝’结拜的草桥已经寻找不到了。只见一轮夕阳映照着清碧的水，空旷的路，颇有点凄清冷落之感。
　　 苏婉婷低头俯首，在河岸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久久不愿离开。
　　 “你在想些什么？”我问。
　　 “我在想，梁山伯不知祝英台是女子，提出义结金兰的建议，作为女扮男装的祝英台，会有哪些心理活动呢？”她回答说。
　　 “你认为她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心理活动？”我说。
　　 “我想，她首先会感到事情来得突然，不好怎么回答；接着又会觉得这男女结拜，事属荒唐，难以接受；但数日相聚，她已对面前的这位男子产生好感，不忍拒绝；最后，她或许认为：人之相交，贵在知心，自己就与他结成兄妹又有何妨？于是就欣然应允，与梁山伯在这草桥结拜金兰的吧？”她说。
　　 “到底是女孩子，心思缜密，想得周到。”我说。
　　 她嫣然一笑，忽然换过话题说：“对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梁祝化蝶，还梦见他们坟头无数彩蝶翩翩起舞的情景。梦醒以后再难入睡，便披衣起来为他们写了一首诗。现在，我把这一首诗送给你，希望能得到你的喜爱，把它写进你的剧本里？”说着她便拿出一张诗笺，尊重地把它交给我。
　　 我接过那张诗笺，打开一看，只见纸上用秀丽的笔迹写着一首新诗：
　　 白马湖畔春常在，
　　 花上蝴蝶舞翩跹。
　　 情切切，
　　 意缠绵；
　　 日舞斜阳，
　　 夜憩枝头，
　　 双宿双飞，
　　 花间长驻惹人爱。
　　
　　 叹人间，
　　 多绊羁；
　　 情难酬，
　　 誓难践；
　　 劳燕分飞，
　　 孤鸿哀鸣。
　　 怎及我风流情种，
　　 自由翩跹传万代？
　　
　　 诗的字词优美，对仗工整，感情丰富，尤其是最后的“怎及我风流情种，自由翩跹传万代”两句，更是寓意深远，凝聚了诗人深厚的感情。我不觉拍手赞道：“好诗，我一定把它写进剧本里去，作为剧本的主题歌！”
　　
　　 七
　　
　　 我们到达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攀登凤凰山，寻访‘梁祝’当年同窗共读，度过了三个春秋的万松书院。
　　 然而，我们在凤凰山上，虽然看到了奇石如林，松涛传声等许多奇景，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万松书院的踪迹。
　　 万松书院虽然没有寻到，但苏婉婷却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又吟出了一首绝妙的诗来：
　　 凤凰山下雨初晴，
　　 山空蒙，
　　 水碧澄，
　　 青云白雾伴我行。
　　 风吹松涛应依旧，
　　 不闻梁祝读书声，
　　 书院何处寻？
　　
　　 忽闻湖上弄琴声，
　　 音凄清，
　　 牵人心，
　　 诉尽情怀共谁听？
　　 欲待曲终寻问取，
　　 人已去，
　　 无踪影。
　　
　　 随后的几天，我们又陆续去了龙井、虎跑、灵隐、保俶塔等景点，‘梁祝’在杭州读书期间有可能去过的地方，但却没有一处地方留有他们的踪迹。最后，我们还是在市井的一家画坊里，看到到了几幅画梁祝十八相送的画卷。画卷虽非名家所作，但画中的人物却也栩栩如生。
　　 苏婉婷凝视着那些画卷看了许久，直待我一再催促，她这才叹一口气，说：“看来梁祝的故事还真是一个传说，只有去人们的心里才能找到。”
　　 “是的。它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却已长驻人心。”我说。
　　 继续在杭州待下去已无意义，我们便决定结束这次寻访‘梁祝’踪迹的山阴路之行。
　　 离开杭州的前一个晚上，我们去西湖租了一艘船，荡舟湖上。
　　 那是一个美好的月圆之夜。明媚的月亮，皎洁的月光，粼粼的碧波，还有湖风从远处吹送过来的隐隐的荷花的清香，使我们如临仙境，乐而忘返。
　　 苏婉婷忽然举起酒杯对我说：“程峰大哥，让我敬你一杯。明天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再次相逢？”
　　 我举杯一饮而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只要有诚意，总能相逢。”
　　 “只怕那造物弄人，虽有诚意，却无机缘。”她说。
　　 “机缘也是可以去争取的。”我说。
　　 她不置可否地嫣然一笑，转身去看舱外的明月和湖水。看了一会，她忽又转回身来，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们来唱一支歌吧！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你唱吧，我这破嗓子实在唱不了歌！”我说。
　　 “好，那我就为你唱一支！”她也不加谦让，说着果然用筷子在酒杯上击打着拍子，唱起了柳永的《雨霖铃》。她唱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把全部的感情都投进了歌中。尤其是唱到最后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几句，声音竟激动得有点颤抖起来。
　　 唱完之后，她用手把玩着酒杯，低头久久不语。
　　 我也惆怅满腹，不能自己，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说：“婉婷，让我们做进一步的朋友吧！”
　　 她抬头深情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抽回自己的手，说：“对不起，程峰！我学业未成，还不能谈男朋友。”
　　 “那么，空闲时写封信，不要断了我们的联系。”我说。
　　 “那是当然。”她说。
　　
　　 八
　　
　　 返回单位以后，我便忙于写稿改稿。团长与导演三天两头地催，催得我晕头转向，有时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把给苏婉婷写信的事也忘到一边去了。她呢，大概和我一样，在忙着撰写自己的毕业论文吧，也没有给我写信。
　　 大概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吧，有一天，我忽然收到一封寄自临川的信，信封上贴着两张转寄的标签，是从我们剧团上一个演出城市辗转转寄过来的。我连忙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只见信纸上用遒劲的行书写着如下几行字：
　　 我儿婉婷病危，恐时日不多。先生是否能抽空前来与她一晤……
　　 我读后一惊，连忙去向剧团的领导请假，当天就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那时，铁路还没有修到厦门和临川。我先乘汽车，再乘火车，最后又改乘汽车，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赶到临川。
　　 到车站来接我的是她的父亲，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学老师。
　　 她父亲告诉我说：“从山阴路回来后，婉婷常谈及你，说你对她帮助很大……”
　　 我打断他的话问：“婉婷现在怎么样了？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她得的是肝癌，已经到晚期了。”他说。
　　 “怎么没有早些诊断出来？”我又问。
　　 “其实，早在两个多月前医生就已经诊断出来了。医生劝她立即休学，找一个空气新鲜，风景优美的海滨城市去疗养。说那样虽然不能治愈她的病，但能够延缓病情的发展，多活一些时日。但她根本就不听医生的话，说是她的病既然治愈不了，又何必去疗养。她必须抓紧这有限的时日，完成学业，拿到毕业文凭。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做自己的事情。”他说。
　　 我终于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见到了苏婉婷。她瘦了许多，原先红润的圆脸已失去了血色，只有她那一双眸子，还闪耀着明亮的光。
　　 她见到我很高兴，把手伸给我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当然，一接到信我就动身赶来了！”我握住她的手说。
　　 “还记得在杭州那最后的一个晚上吗？我说‘只怕那造物弄人，虽有诚心，却无机缘’。”她说。
　　 “我说‘机缘也是可以去争取的’。”我说。
　　 “是的，还是你说得对，这机缘还是给我们争取到了。”她说着满意地笑了。但她那笑容却使我感到一丝凄楚与心疼。
　　 于是，我就坐在她的病床旁，一直陪伴着她。
　　 我一直陪伴了她两天两夜。在那最后的两天两夜里，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总是讲一些儿时的趣事，美丽的幻想，以及我俩在山阴路上的种种美好回忆。
　　 第三天，她的病情有些好转。她兴奋地告诉我说：“学校打电话来了，说我的论文已经通过，并且被评上了甲等。”
　　 “恭喜你，你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大学学业！”我说。
　　 她顿了顿，又说：“只是，我心里还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没有与我心仪的人结成同心。”
　　 “其实，早在山阴路上，我们就已经结成同心了。”我说。
　　 “那么，你……吻吻我！”她说。
　　 我于是俯下身去吻她的嘴唇。
　　 她忽然伸出双手紧抱住我。过了好一会，她才放开手，不停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来世……我与你一起去……化蝶……”说罢她就闭上双眼，阖然长逝，离开了这个世界。
　　
　　 九
　　
　　 事情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往事回顾，心里的痛楚仍不减当年。
　　 可惜苏婉婷没能活到现在。现在，抗癌新药的发明，已经可以挽救苏婉婷以及许多似苏婉婷一般的年轻朋友，帮助他们战胜病魔，健康成长，穷毕生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我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的存在，更不相信投胎转生的来世之说，仅以此文表达一下我对婉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