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外号(散文)
儿时我见过“县长“的父亲,五短身材,一张紫铜色的胖脸红光满面,两鬓挂着稀疏花白络腮胡,显得极其精神。据我爷爷说,旧社会发黄水遭灾那阵儿,老家属于三不管地界,驻扎有国民党军汤恩伯的部队、地方杂牌武装、土匪杆子等等,拉队伍人关肚子不关,一日三餐要吃饭,让老百姓摊粮派款是常有的事儿,就像走马灯一样频繁,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给钱不缴粮就抓管事的乡长,拿枪筒抵住脑袋,五花大绑吊起来毒打,吓得地方的乡长直尿裤子。当时河南黄泛区曾经流传着”“水、旱、蝗(蝗虫)、汤”四大灾害,其中汤恩伯的部队军纪最坏,让中原百姓深受其害。这一日,眼看国军催粮派款的期限临近,周围村子早已断粮断炊,饿死人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乡长万般无奈,为了逃避皮肉之苦,遂心生一计,让手下人放出话来,谁能够代替他躲过这一关,奖赏一斗粮食。乡民虽然饿绿了眼睛,面对如活阎王一般的兵匪,有心觊觎那一斗粮食,却又怕丢了小命,终无人敢接此苦差。
“县长”家亦断粮,与其等着饿死,不如斗胆一试。于是,素以能言善辩的“县长”父亲,只身前往乡里,硬着头皮接下这份苦差事。这边刚刚“走马上任”,就迎来了国军的催粮者,“县长”父亲启动三寸不烂之舌,虚与委蛇,宁舍千句话,不拿一文铜,说得催粮者失去了耐性,招来一顿毒打,即刻血流满面装死躺倒在地上。侥幸躲过这一关,“县长”父亲满脸的血污还没擦干净,忽听门外高声断喝,一帮子穿戴不齐的杂牌武装蜂拥而至,要吃要喝。这回“县长”的父亲学精明了,任你苏秦巧舌如簧,他却徐庶不语,闭眼等着挨打,自然少不了皮肉之苦,瘫软在地起不来。咬牙忍痛熬到日落西山,“县长”父亲暗自庆幸那一斗救命粮就要到手了,却又涌来一群土匪,如狼似虎将他装进一个柳条框内,用绳索吊在树上,扬言不缴粮立马将绳子割断,把他摔成肉饼。危难之际,村头骤然响起枪声,新四军游击队从新黄河东边撑船过来,救了“县长”父亲一命。
是夜,“县长”父亲卸任当了一天的假乡长,躺在门板上被人抬回家里,差一点死在床上。
“县长”远比他爹运气好,赶上新社会,能吃饱穿暖。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年月,“县长”媳妇一拉茬生下五男二女,让村人好生羡慕。乡村流传下来的老风俗,谁家上辈子积德行善,才能恩养五男二女。可在那“瓜代菜”的岁月,“县长”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县长”家那五个小子如蟒梁一般疯长起来,生产队按人口分的粮食紧巴巴的,经常是寅吃卯粮,那老五长得白白胖胖半桩子高,发高烧因缺钱看病给耽误了,直挺挺死在堂屋当门,让“县长”拿一捆秆草卷起来给埋了。穿衣更不用说,男孩子整天爬高上低费劲儿,衣裳被树枝挂的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最要命的是寻媳妇,眼看老大和老二弟兄俩过了娶亲的埂,大队照顾老大到城里当工人吃皇粮,就近入赘郊区一农家做了上门女婿。老二拜师入了剃头行业,落得个“马二牛”的外号,虽然名声不好听,却为家庭减缓了压力。因沉重的生活所累,儿时的我隔着黄土院墙整天听见“县长”在家里高腔大亮喉地骂人,直骂得鸡飞狗跳,孩子们四打崩散跑出家门才算拉倒。我跟“县长”家的老三是发小,外号“哈呼”的老三一辈子寻不来媳妇,最初也跟着二哥学剃头,最后一个人挑着担子“独耍捶”,懒散得脸都不洗,浑身脏兮兮的,慢慢就丢了生意,躺在门洞下一病不起,自生自灭了。
如今,随着“朝廷”、“司令”、“县长”们一个个相继离世,平坦的公路由县城直接延伸到村口,宽阔的贾鲁河上也修建了两座水泥大桥,让封闭多年的“独立王国”不再寂寞。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常年外出打工挣钱,无暇相互起外号逗乐,老辈人那独居特点的外号慢慢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