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地一笠翁(散文)
一路看来,两三下起落,四五个腾挪,喜庆的鞭炮便炸开了一条铺着红地毯的大道。随着狂欢的唢呐奏起,才发觉早已经拍肿了大腿。
用风筝,用倒影,甚至用当时刚传入中国的望远镜,李渔总是能独辟蹊径,用前所未有的离奇方式完成一个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渔这种呕心沥血的巧思,除了商业因素外,应该还蕴含着他一个简单的标准:既然是才子,便不应该受到亏待,理当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何况天下万物的美好之处,也只有真才子才能发现,才能受用。这种心态,在《闲情偶寄》中表露得很多:只要在一些凡人熟视无睹的事物上有了心得发明,或是独具慧眼找到出一种崭新的行乐法子,李渔总忍不住要跳出来拍着胸脯自吹自擂一番,那种可爱的得意几百年后还令人莞尔。
“因有卓锥地,遂营兜率天”,只要入了我笔端那点卓锥之地的才子,我李渔便有责任为他营造一个极乐的兜率天宫。
可才子佳人写得越多,李渔心中就越不平衡。
在纸上,他可以做一名有求必应的仁慈上帝,孜孜不倦地为虚构的才子谋划幸福,但现实中,他自己的上帝又在哪里呢?
创造了这么多脍炙人口的才子的人,难道不是更大的才子吗?
有次与朋友通信,李渔满腹牢骚地发泄了一通:
“一艺即可成名,农圃负贩之流,皆能食力。古人以技能自显,见重于当世贤豪,遂至免于贫贱者,实繁有徒,未遑仆数。即今耳目之前,有以博弈、声歌、蹴踘、说书等技,邀游缙绅之门,而王公大臣无不接见恐后者。”
无论是谁,只要掌握一门手艺,下棋也好,说书也好,唱曲也好,都能免于贫贱,成为王公大臣争相供养的座上宾;我李渔“识字知书”,作品“不效美妇一颦,不拾名流一唾,当世耳目为我一新。使数十年来无一湖上笠翁,不知为世人减几许谈锋,增多少瞌睡?”如此“谈笑功臣”,却常常陷入到“饥不得食,寒无可衣”的窘境,这何其可悲、何其可悯——
你说我饥寒交迫是夸大其词吗?你该明白,才子的衣食原本就不只是为了温饱,我听歌看曲、纳小妾、吃螃蟹,那是涵养才气的必须,更是才子应得的本分!我李渔多才多艺,境界岂是说书唱曲之流所能比拟万一,理当得到更好的供奉。
再说别的开销倒也罢了,要圆满我生平最大的梦想,造一处自己的庄园,光靠笔头那点生息简直是杯水车薪,猴年马月也实现不了。
“予生平有两绝技: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
这个梦李渔已经做得太久了,以至于将一部小说集命名为《十二楼》,每篇都以楼为名——他这是用笔墨过一把造园的干瘾呢。
《十二楼》的末篇,李渔写了一个绝意进取的隐逸之士得到一帮疏财仗义的官绅阔佬的大力帮助,建了一座称心庄园。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李渔夫子自道,写他自己的一个美梦。
但小说只是小说,梦也到底只是梦,李渔很清楚,要建庄园,坐在家里等上一万年天上也落不下一砖一瓦。
看来,那座配得上笠翁才气的兜率天宫,只能我自己出手营造了。
很自然的,李渔的眼光投射到了烟雨迷濛的江湖。
随着一声叹息,有缕秋风从稿纸上楼阁戏台的草图间生起。
于是,天地间有了那么一座芥子园。
但兰溪芥子园的主要建筑“燕又堂”,其名却得自李渔早年在兰溪乡间牛刀初试所营造的伊山别业,资金来源除了一点可怜的祖产,基本靠举债。
李渔在伊山北面修了个“且停亭”,并手书一联: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净且停停。”
在这里,李渔将原名“仙侣”改为“渔”,为此还写了一首小词《忆王孙》:“聊借垂竿学坐功,放鱼松,十钓何妨九钓空”;并有诗云“但作人间识字农”,俨然要在此渔耕度岁了却余生。
三年后,李渔卖掉伊山别业,移家杭州。这便是李渔一辈子念念不忘、反复念叨着享了“仙福”的三年。
燕又堂里陈列着李渔的资料,在显眼处,有阙《多丽·过子陵钓台》的词。
那是李渔六十五岁时所作。
那年夏末,李渔泛舟富春江,亲送两子赴浙应童子试,经过了严子陵钓台。
江水澄澈,青山如画。想起那位坚辞天子挽留的著名高士,再回头看看自己这几十年,站在船头的李渔不由得感慨无限。
他一定忘不了两年前游走京师的那些难堪经历。达官贵人们或是揶揄讥讽或是冷若冰霜,敷衍几句再端茶送客还算是留点面子的,不客气的干脆给你个闭门羹;连连碰壁,他脾气再好也有些懊恼,便在寓居的客房门口挂了块“贱者居”的匾;可次日却发现对房也挂出了块匾,上面赫然是“良者居”三个大字,虚掩的门后,时不时传来一阵骄横、不屑,或是猥亵的笑骂……
那回京城行还有件事深深触动了他。有次当他拜访一位朋友时,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当票,票面十二两,抵押物是主人珍爱的古董——而就在前几天,他得到这位朋友的一笔赠金,正好是纹银十二两。
李渔不禁面皮发热,慢慢低下头去。轻溅的浪花,将他扭曲的倒影一次次地拍成浮沫,看了一会,他的额头渗出汗来。
好在竹篙几下疾点,轻舟便飞速地驶向了下游;转了几个弯,终于远远逃离了钓台。李渔这才悄悄舒了口气,沉吟了许久,回舱取过笔墨,填了一首词。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
同为钓客,在您面前,高卑何止千倍,我李渔无地自容啊!
“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低声喃诵着最后一句,李渔扭头凝视着身边的一双未脱稚气的孩子,目光中充满了希冀。
“前面就是桐庐县了!”这时耳边传来艄公的提醒,李渔精神顿时一振。他下意识地整整衣衫,站起身来。
他知道,桐庐县令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正焦急地等着他。
当然,少不了还有一份馈赠。
临到老年,俯视流水,李渔看到他自己的形象是“面目堪憎”;那么我看李渔,又是一张什么脸孔?
在芥子园里,我竟然有些惶恐起来。
我已经发觉,离李渔越近,他的身影便越是模糊。
读到弃儒冠的诗句时,我原以为搭住了李渔的脉搏,但不久我的信心就开始了动摇,反复问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自知不是济川材”真能解释李渔的一生吗?
我似乎有些懂了当年李渔的朋友许茗车说那番话时的无奈:“今天下谁不知笠翁?然有未尽知者。笠翁岂易知哉!——止以词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也许,是几千年的辉煌与苦难使我们习惯了仰视,习惯了欣赏海水天风重峦叠嶂,习惯了崇拜中流砥柱力挽狂澜,习惯了敬仰须眉倒立昂首挺胸——
所以,当视线中突然出现一粒芥子、一片草莱时,可能就使我们不知所措了。
尤其是那支给我们留下太多“摇撼五岳、惊泣鬼神”雄伟印象的文人之笔,居然掉转方向俯身化作了一支钓竿,我们一时间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从前李白渴望做一只搏击九天的大鹏,渴望着有朝一日“仰天大笑出门去”大济苍生,而以“太白后人”自豪的李渔,却日夜谋划着躲入那粒小小的芥子。
但李渔果真能如他自己所说“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用一粒芥子造出一个称心如意的笠翁世界吗?
燕又堂前,有个不大的池子,隆冬季节荷枯鱼懒,水平如镜。我忽然很想知道,李渔在严陵江水中,有没有看到一座影影绰绰的须弥山。
李渔在池边握书置膝,架足悠闲而坐;微微扭头,目光既不在燕又堂上,也没对着那座临池的精致戏台,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的前方。
李渔认为,万人万物都是欣赏的对象,正如他设计窗户必使两面俱是好图:以内视外,固是花鸟山水;以外视内,亦为扇头小品——
我视笠翁浮光掠影如雾里看花,而他视我等世人,又是一副何样风景?
会不会在他眼中,严陵江水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漩涡,而真正的须弥山,却重重地压在世间每个自以为是的人的头顶呢?
是的,这座大山不知压住了多少豪杰,更不知有多少英雄大吼一声弯腰下去,试图扛起它——甚至可以说,一部二十五史,便是人们在山下的挣扎史、奋斗史。
然而,面对这座山,就只该有硬顶这一种生存方式吗?
李渔神情放松而坦然,唇角隐隐有丝笑意。
与李渔像对视多时,我终于落荒而逃。
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但园中的景致已经全部隐藏在那面照壁背后,壁上是四个楷字:
“才名震世”。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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