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窗台上面有只鸟(散文)
车间里高高的采光窗台上有只鸟。黑色的羽毛,尖尖的喙。它优美的剪影贴在我工作台的玻璃门上,有些惊艳。我回头仰望,就看到它伸展双翅,焦急地拍打着天窗玻璃。
这又是一只误闯入我们工作场地的倒霉蛋。以前也经常有燕子、麻雀之类的来访者。它们冒冒失失地从大门或者一些敞开的窗户进来的时候,才发现闯入了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地面上各种机器发出的巨大噪音让它们心惊胆战,只盼飞得更高,逃得更远。在度过了最初的恐惧以后,通常情况下,它们会沿着最顶层那一列密闭的采光天窗盘旋往来,不断尝试。在确定此路不通的时候,多半都会鼓起勇气,降低高度,最终从接近地面那一层敞开的通风窗或是卷帘门飞掠而去,逃之夭夭。
这只鸟儿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不仅在于它大出一号的个头,也不在于它站立高处时优雅的体态。我不知道它是怎样进来的,只看见它迎着那一排长窗,反复冲撞,反复碰壁。在它的生命里,这一定是从未有过的险境。光明之处即自由,这是它全部的经验。所以,它义无返顾地,一遍又一遍冲向光明。那片薄薄的玻璃窗无情地拒绝了它的去路,它无法理解,这也超出了它的认知范围。它慌乱地张开翅膀拍打,用尖尖的喙啄击,用它的双爪撕扯,迫切地想要逃离,来不及向周围多做探询。
它累了,垂头丧气地趴在窗前,向着外面广袤的天空怔忡着,想要用一颗小小的脑袋解答这道关于生命和自由的思考题。我想,它还是会和以前那些鸟儿一样,在无数次碰壁之后,寻找到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这也是我的经验。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它站在高高的采光窗台,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有些孤独地瑟缩着。
第二天,它依然呆在那里。同事说,这是一只笨鸟。它显然还没有看到,在它脚下两三米远的地方,就有一扇敞开的窗户。我们冲着它拍手喊叫,用棍子敲出声响,以期能够驱赶它离开那片光明的绝地,寻找到脚下的出路。这只鸟儿终于注意到地面的鼓噪。它侧过身,有些傲慢地居高临下地打量我们。在确定我们的距离对它无法构成威胁后,又淡定地转过头,朝向外面隔着透明玻璃的天空苦苦思索。
我们的布团投不准目标,棍子也够不到它的高度。作为回应,它偶尔拍拍翅膀,移动一下位置,眼神里带着蔑视,含着嘲笑。蔑视我们的无能,嘲笑我们的徒劳。它始终不愿离开窗台,也不打算尝试别的方向。一群人一只鸟对峙了片刻,我率先走开了。手里还有最后两个新产品任务,月底必须交货。难度较大,我不知道能否完成。
第三天,这只鸟儿依然孤独地站在采光窗台上。它收缩了翅膀,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面向玻璃窗外的世界。远处,多日不见的太阳从厚厚的阴云里露出一丝端睨,把云层染出了一抹晕红。一棵高大茂盛的柳叶桉树正在开花,结果。芒刺一样的花朵吸引来一些黑头野蜂,嘤嘤嗡嗡地吟唱秋日的序曲。
一只喜鹊疾掠而来,轻盈地落在树稍。摇落花蕊如粉尘簌簌。它在枝头间窜跃,卖弄地一声声展露婉转的歌喉,像一个顽皮的少年。远处传来同伴的呼唤,于是它停止了枝头的戏耍,也发出一声长长的啼鸣。然后腾身而起,满怀喜悦地消失在窗前的那片天空里。
从喜鹊飞来的那一刻,这只鸟儿就开始狂躁、暴怒。它张开翅膀,狠狠地用它的喙撞击玻璃,尾翼急剧起伏,拍落了窗台上的尘灰积垢。它在那列长窗间急切奔走,来回扑腾。一窗之隔,两个世界的巨大反差调动起它所有的力量和愤怒。它孜孜不倦地用它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拍打、啄击玻璃。然而这样的愤怒和气急败坏在无动于衷的窗户面前,却显得无力和可笑。这番搏命的折腾肯定也撞伤了它的尖喙,弄伤了它的翅膀。我看到两根羽毛从高高的窗台上飘零,跌落。它终于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小小的背影含着绝望的颤抖。
我想,它恐怕永远不会发现,脚下两三米远的地方,就是那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除此,这间厂房还有并排的六道敞开的大门。墙壁中间,一列环绕了一圈的窗户很多都是敞开的。如果它不那么固执,稍稍调低一下姿态,或者调头试探一下另外的方向,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脱出困境。可是它认准了眼前虚幻的诱惑,哪怕头破血流,哪怕此路不通。它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就那样站立窗台,不舍离开。那么,结局就此注定。它一定会在饥寒交迫和孤独恐惧中死去!
这果然是一只蠢笨而又缺乏勇气的鸟。它对我们的议论和嘲笑不屑一顾,也懒得回应,只一心一意地在那列窗前徘徊,百折不挠。它甚至不愿意向别的方向多看一眼,固执地守着那片永远也触摸不到的天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只鸟!
第四天,第五天…我不知道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它是怎样渡过一个又一个绝望的白天和寒冷的黑夜的。这一定是它生命里最黑暗最无助的一段日子。可笑的是,它永远只关注眼前的那扇窗。它不知道这看似近在咫尺的光明只是一个无法触及的幻觉。那片光明蒙蔽了它的眼睛,使它陷入黑暗的绝境。在一次次的挫败面前,它再也没有勇气和信心去寻找未知的出路,或者,也不再有那样的体力。我不必为这样一只笨鸟费神,开始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偶尔看到它,也不作更多的想像,我必须集中精力。接手工作任务后,我发现,困难超出了预期。
第七天,我在最后一件样品面前犯了愁,它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我没有找到切实可行的加工方法,呆呆地望着那一摞图纸,心情烦躁。我想我不能整天沉浸在繁琐的计算里,我需要休息。同事凑过来,努了努嘴角说,看那只鸟,好久没有动静,是不是死掉了。有两天没有注意过它了。我抬头望去,只看到一团黑影。那只鸟儿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背对着我们,黑色的尾翼无力地悬垂在窗沿下。我说,也许吧。然而好像是为了证明我们的错误,那个黑影适时地动了动,调换了一下姿态。同事嘿嘿地笑了,说,真是命大,但也够蠢!我莫名地脸上有些微微发热,尽管她是在评论那只鸟。
我突然非常厌恶这只鸟的存在。它就像一面悬在头上的镜子,居高临下地,充满嘲弄地映射我的无能和无助。晚饭后,我找到两根长竹竿,把它们连接起来,一头绑上树枝,然后兴冲冲拖着这幅超长的工具来到车间里。那只鸟儿依然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仿佛睡着了一样。我扬起竹竿,用绑了树枝的那头驱赶。它惊醒,努力躲闪,想要避开这现实的威胁。然而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它作出更多的动作。随着树枝的扫落,它从高高的采光窗台跌了下来。它在空中费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最后落在油迹斑斑的地板上。
我丢下竹竿,几步冲了上去。事实上我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一把就捉住了它。它在我的手掌里已经无力挣扎,豆粒儿一样的小眼睛里浸透了绝望。一种轻微的颤栗从手心传了过来,我看到它无法抑制的恐惧。直到我把它放到外面的草地,它依旧不停颤抖,缩成一团。
它太羸弱了,羸弱得无力进行一次像样的飞行。我弄来一些饭粒和水,但是它拒绝接受我的帮助,一心只想着远远离开。它在草地上用翅膀支撑着站起,又跌倒,圆圆的小眼里满是惧怕和悲哀,仿佛我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我突然失去了耐心。既然如此,就让它自生自灭吧。天快要黑了的时候,它获得了自由,然而天空的距离却在它眼里越来越遥远。好自为之!我最后看了它一眼,说道。
第二天早晨,刚下楼,一道黄影从我面前跑过,迅捷地窜上围墙。那是隔壁食堂喂养的一只大花猫。它站在围墙上回头看我,神情诡秘。像一个被馅饼砸到脑袋的赌徒,满眼都是狡狯得意的神色。那只花猫灵巧地翻过围墙的时候,嘴里仿佛还衔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心里一跳,想起了那只鸟儿。
我忐忑不安地走向昨天那片草地。几只麻雀正在啄食着什么,远远地见我走来,呼啦啦地一哄而散。昨天摆放的清水打翻在地,饭粒儿也不见了踪影。除了凋枯的野草,什么都没有留下。也许是我看花了眼哩,我说,也许那只鸟儿吃饱喝足,恢复了体力,早就飞走了。
我怅然若失地走进生产车间,走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等待我的,又是繁忙琐碎的一天。我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阳光从上下两层窗户瀑布一样涌入,明亮而温暖。那只鸟儿当然不会在这里。也许是天性如此,也许是过往的经验所致。它只知道在高处胡乱冲撞,结果把自己逼入了绝境,最后连一点探索的勇气都消耗殆尽。如果一个人处于这样的境况,他会怎么做呢?想想真是可笑。
早会的时候,我拿出那叠图纸,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几个同事围到桌前,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拿不出具体的办法。送水的王师傅经过这里,他凑过来探头看了看,说道,吵什么,不要这么认死理,盯着一点不放,确实行不通,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呢…
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呢?我微微一愕,突然冷汗涔涔。和那只消失的鸟儿相较,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