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话，你这是咒孩子呢。王莲瞪了世明一眼。
　　 我是操个好心，咋能是咒孩子呢。
　　 我看，巧巧这孩子，倒像是随了你，不爱说话。你爷俩一个德行。
　　 咋能随我呢，又不是我亲生的。
　　 咋？你口口声声说把巧巧当亲生孩子对待，这会儿咋说这话呢？是不是嫌弃我娘俩了？
　　 你看你，话撵话的，我也是无心的，我对巧巧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抠字眼呢，算了，就当我没说。世明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就到门上去了。跨过门槛，回头对抱着巧巧的王莲说：我去大哥家里转转。世明想因为刚才的事去感谢一下。大哥和二哥是自家人，没得说，那几个小伙，必须得谢一下。这个高雄，看来不是个好货，说不定还会来胡搅蛮缠，到时候，免不了乡亲们帮忙。
　　 王莲望了望世明的背影，又继续抱着巧巧安慰着：巧巧乖，巧巧乖，巧巧长大了，不学你爸爸那个胆小鬼。
　　
　　 4、
　　 做好了饭，孩子们也回来了，吩咐好孩子在厨房里吃饭，世明就舀了一碗饭，端到了房间。看王莲还睡着，世明把碗放在了茶几上，走到窗前，摇了摇王莲，说：起来吃点饭吧。
　　 好一会儿，王莲才掀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翻身坐起，怒视着世明：你也不问问我为啥睡着。
　　 我都知道了，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世明坐在沙发上，搓着双手。
　　 那你就这样了，连个屁也不放！你就知道干女人的活，谁让你做饭了，都让人骑在脖子上撒尿了，还有心情吃得下饭吗？你倒是心大。
　　 王莲，这不是有孩子吗？就算我们不吃，孩子正在长身体呢。我也想过去狗剩家里跟他算账，可是，乡里乡亲的，闹僵了也不好。狗剩本来就是个二流子，在女人面前就那样，爱逞个能。要是他胆敢有下次，我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世明说。
　　 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世明，我王莲嫁给你不图什么，吃苦受累也不在乎，但我也得有个尊严不是？你的老婆被人骂做破鞋，还动手动脚的，要是别的女人，他狗剩就敢这么放肆？哼，我看狗剩也是料定了你就是个软蛋！王莲说着，委屈的泪水滚滚而下。
　　 你也别这么说，如果你觉得我和狗剩打一架心里舒服，我现在就去。世明把毛巾递给了王莲。
　　 那你去啊，要是你真的能和狗剩干一架，也不枉你这辈子做了一回男人。王莲说着，把接到手里的毛巾向世明摔了过去。
　　 将毛巾接在手里，世明的心里沸腾起一腔热血，但他的脚步却无法移动。他不知道自己的这股子热血来自于哪里，他是真的想和狗剩痛痛快快地干一架，哪怕是两个人都狗血喷头。但这样的打架应该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如果世明还没回家，就直接去寻狗剩报仇雪恨，那他会堂堂正正地站在王莲面前，说，我给你报仇了，王莲，我饿了，快去给我做饭去。可是现在，在王莲的心目中，他已经是一个窝囊的不能再窝囊的男人了，现在，要让自己的女人逼着自己去和别人干架，他心里总有点不舒服。如果自己真的伤痕累累地回到家里，王莲会怎么样，她会不会还是以往那样以调侃的语气说，哟，咋还挂彩了。看着王莲义愤填膺的样子，他将毛巾摔在茶几上，正要出去和狗剩干个痛快，不管结局如何，王莲需要的，只是一个过程，一个证明忠诚的行动而已。正在这会儿，女儿巧巧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说：小兵跑出去了，说是找狗剩给妈报仇。
　　 世明一听，赶紧拔脚就追了出去。王莲也躺不住了，跳下床，将脚塞进拖鞋里，也追了出去。
　　 小兵和姐姐正在吃饭，听到了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争吵。放学路上，他也大概听到了一些情况。傍晚时分，村里总会有一些闲人街谈巷议，对于过往的路人，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都毫不避讳。要是闲话的内容和村里的谁谁谁有关，也不管事大人还是小孩，还会故意地将声音放大，为的就是图个热闹，看一看涉及者的反应，以挖掘出更多精彩的内容，说不定，还会和精彩的电视剧一样，来一个更加精彩的续集。小兵根据爸爸妈妈争吵的内容，结合自己听到的讯息，证实了事情确实发生了。撂下碗，就气冲冲地冲了出去，在门口随手捡了块半截砖头。
　　 等世明大迈着一双长腿，赶到狗剩家门口时，狗剩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帮子人。狗剩家对面是路，路的对面，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路旁，正好有一堆砖头，小兵就站在那堆砖头旁边，一下接一下的朝狗剩家的门上扔砖头，一边扔，一边骂：狗剩，你是个臭流氓，王八蛋！你有种就出来，今儿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围观的村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着热闹，觉得是个小孩在撒泼，况且，狗剩家大门紧闭。谁会和一个小孩计较呢？但热闹，总得要看。
　　 世明看了看围观的人，竟意外地看见了狗剩媳妇也在人群中，谈笑风生。
　　 世明大喊了一声：小兵，干啥呢？回家去！
　　 世明的断喝，让小兵停住了扔砖头和叫骂，但最后扔出的一块砖头不偏不斜地砸中了挡在狗剩家门前的世明。世明皱了一下眉头，也没管小兵的反应，转过身，一脚踏在了狗剩家的门上。狗剩家的门，是椿木做的，厚实，但和个别家里已经更换的铁门比脆弱许多了，再加上世明这个大汉的猛劲一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后面的关子“哐啷”一声也给断了，门訇然开的老大。
　　 围观的人刚才还是轻松地看着热闹，没想到这热闹真的越看越大了。愣了一会神，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赶过来劝世明。狗剩媳妇扔掉手里正磕的瓜子，发了疯地扑过来，揪住世明的衣服，一边用头顶着世明，一边叫骂：世明，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我家的门有啥对不住你的？你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我家男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欺上门了……
　　 这会儿，王莲也赶过来了，正好看到了狗剩媳妇撕扯世明的情景，也正好听到了狗剩媳妇不堪的辱骂，她一不做二不休，趁狗剩媳妇没防备，扑上去，就劈头盖脸地搧起了狗剩媳妇的耳光。狗剩媳妇撕扯着世明，无暇顾及王莲气势汹汹的泄恨，只有干受着，只有歇斯底里的叫骂。然后，她也找到了攻击的目标，一口咬向世明的大腿，她后悔不该把狗剩支出去，自己图个看热闹，真是人狂没好事啊。
　　 事情闹大了，围观的人也就拼着命拉的拉，劝的劝，拉开了，就有人把世明两口子连掀带推的弄回家去了。剩下狗剩媳妇和几个劝架的女人，狗剩媳妇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骂着，不忘了在每一句的前面加上“破鞋”两个字。几个妇女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
　　 王莲被另外几个妇女拉着往回走，但她没忘了回头继续和狗剩媳妇对骂：你再说一句破鞋，我撕烂你的嘴！你跟二牛在苹果地里的事，以为老娘不知道！
　　 巧巧拉着小兵，姐妹俩默然地跟着人群和怒火中烧的父母，向家里走去。
　　
　　 5、
　　 庄稼人的日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往前走着，像脚下这片热土一样沸腾着。世明知道王莲和国民在一起，他试图用自己对王莲的一往情深来唤回王莲的心，但感情有时候总是那样莫名其妙，他想恨，把王莲往死里恨，却永远恨不起来。他似乎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很窝囊。他想一脚将王莲踢出去，或者狠狠地揍一顿，但他不忍心。王莲除了和国民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没变，依然爱着孩子爱着这个家，依然在庄稼地里像个男人一样地流血流汗，也依然不喋不休地数落着世明。世明一次次地想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也一次次地在日子的细水长流中选择了沉默。
　　 那天傍晚从地里回来，在村口，世明和国民遭遇。或许，这不能说是遭遇，他们两个似乎一直以来，都在刻意躲避着对方，也似乎是命运捉弄，同一个村子，他们似乎就算不是刻意躲避，也从来没遇上过。但今天，遇上了。两个人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很自然地打个招呼，然后各走各的，还是两个人抱在一块，为了共同喜欢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两个人似乎都选择了沉默。世明不想再这样下去，准备一走了之，但国民开口了：世明哥，我们谈谈。
　　 你还知道叫我哥。
　　 国民掏出烟，递给世明一根，掏出打火机，先给世明点着，然后给自己点着。
　　 世明哥，你不要听信村里的那些谣言，我是喜欢王莲嫂子，但我们什么也没干。国民吐了一口烟。
　　 国民，你世明哥不是傻子。国民啊，你世明哥活的窝囊。我知道，这么些年来，我有时候在外面打工，你没少给我家给你嫂子帮忙，我替孩子们，也替你嫂子谢谢你。你喜欢你嫂子是吧，我也喜欢，不然，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一家人。世明看着国民说。
　　 国民低下头，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了一黄昏烟雾：哥。我嫂子这辈子，苦啊。
　　 女人都苦，男人也苦。国民，我知道，你不怕媳妇，在家里，躺着睡着都由着你，就算你在外面钻了人，你媳妇也敢怒不敢言。你那媳妇啊，让你打得成了一棵树了，她不苦吗？她那也是爱你啊。要是换做狗剩媳妇，还不闹翻了天？国民。我尊重你们的感情，你也应该尊重我的感情。世明说完，扛上锄头走了，留下国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继续和烟过不去。
　　 秋后，世明又跟着建筑队去了外地。世明在建筑队是一个土工，比那些提泥刀的技术工少了将近一半的工资。和狗剩媳妇的那场闹剧不久，磨面机就当做一堆废铁卖了。那个磨面机已经被时代淘汰了，他们也没有能力再去购买一台更加先进的大型磨面机，世明就跟着建筑队东奔西跑。不久，噩耗传来，世明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头栽在地上。在以国民为首的众乡邻把世明抬回家的时候，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气息。
　　 王莲抓着世明的手，涕然泪下，她似乎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直都爱着这个男人，却一直都折磨着这个男人。她数落他，嫌弃他，都是希望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永远陪着她。可现在，他要走了竟然没来得及爱他。她说：世明，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万语千言，似乎这一句才最能表达她的心意。
　　 莲，好好活着，孩子们也大了，也有国民照顾着，我可以放心地走了。这辈子，能和你过日子我不后悔。世明说。
　　 气若游丝，但王莲听得清。过得久了，就算世明不出声光张嘴，她也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世明，你怎么不骂我，你咋这么傻的啊。王莲扑在世明的身上，痛哭失声。
　　 让巧巧和小兵来，我想见见孩子。世明抚摸着王莲一头短发，那里，已经掺杂了好多白发。
　　 王莲止住哭，把在门口的两个孩子叫了进来，自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悄然拭泪。房间里，两个哥哥和几位相好对近的邻居正在悄悄地商量着世明的后事，但即使声音再小，都能和空气一起流出来，刺着每个人的神经。
　　 房间里，世明伸出手两只手，一只抓着巧巧，一只抓着小兵，他对两个孩子说：巧儿，兵儿，爸要走了，好好孝敬你妈，你妈这辈子苦，嘴不好心好。巧儿，兵儿，不要怨恨你妈，这个世上，最说不清的，就是感情。以后，不论是地里的活，还是生活上的事，多问问你国民叔，只有他，会真心帮衬你们的。
　　 那一年，小兵因为王莲和国民的事，和王莲闹了一场。那是王莲在饭后又习惯性地数落着世明的不是，世明当时吃完饭，在屋里躺着，正要回敬几句，没想到小兵开口了：妈，你别老这样说我爸行不？村里人都说啥呢，你不知道吗？你既然不爱我爸，就跟国民过去吧。
　　 小兵的话，让王莲张大了嘴巴，生生地把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好久都不知道怎么应对。倒是世明翻身下了床，走出房间，瞪着小兵，说：小兵，你说啥呢？
　　 我说啥你听不见吗？你这样活着，不嫌窝囊吗？
　　 你……世明走到小兵跟前，给了小兵一个巴掌。
　　 小兵用手捂着脸，眼里含着泪，跑了出去。
　　 世明要去追，王莲抓住了：算了，让他去吧。世明，孩子大了，我……
　　 是啊，孩子大了。世明打断了王莲的话，别说了，我知道。
　　 之后，小兵在家的时候，王莲再也没数落过世明。世明背过王莲，和小兵谈了一次。大人是大人的人生，孩子是孩子的人生，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父子之间的谈话，只是互相争取理解。也许，感情的千变万化曲曲折折，孩子再大也不会懂。但再怎样，一家人终归是一家人，血永远浓于水，不离不弃才最重要，况且，风雨再大，谁都没离开过，所以，过程的沧桑我们可以忽略不计。
　　 爸。小兵用手抹了下眼泪，他们……你放心吧，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长大了，你放心，你会好起来的，我要让你好起来。医生说，过了今天，你就没事了。
　　 傻孩子，别哭，爸知道小兵长大了。
　　 爸……巧巧叫了一声爸，却不知道说什么。
　　 巧儿，你永远都是爸的孩子。爸没本事，让你娘俩跟着受苦。
　　 爸，我没受苦。巧巧哭着说。
　　
　　 6、
　　 生活，总会有很多悲欢离合，也有很多酸甜苦辣，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如果没了这样的味道，生活就不是生活了。
　　 王莲骑着自行车来到自家的苹果树地头，国民已经开着三摩车在地头等着了。昨晚他们已经说好了，今早上给苹果树打药。
　　 咋来的这么早，也不多穿件衣服，下了场雨，早上还有点冷。王莲说。
　　 给你打完了，狗剩还说给他打呢。国民说。
　　 那赶紧的，小心耽搁了你挣钱。
　　 钱是个屁。国民笑了笑。
　　 王莲拉着国民扯下来的带子往地里走。地里很干净，草被锄的一干二净，要不然，草上的露水一定会打湿裤管和鞋子。邻居家的地里，草长的很茂盛，和苹果树的枝条纠缠在一起，都分不清哪是树哪是草了。
　　 二牛这货，懒得草都不弄。国民说。
　　 人家二牛这几年发财了，不指望这个。拉完带子，王莲从树地里钻出来，喘着气说。
　　 好了么，我开机子了。
　　 嗯，好了。
　　 三摩带动着打药机，在旷野上轰响着，就像磨面机在家里轰鸣着一样。王莲手执着喷头，来回晃动着，生怕漏掉了一片叶子，一个苹果。
　　 国民走过来，从王莲手里接过喷头，说：我来打吧，你到车跟前看着，药完了喊我。
　　 嗯。王莲应了一声，猫腰弓背地走了出去。来到地头，望着东方一道从云缝里挤出来的朝霞，想着，打完了药，该去县城给小兵打些钱去，这孩子，好长时间了也不回家看看。忽然，她觉得好像在家里，世明正坐在那个高凳子上，脸上糊了一层面粉，就像秦腔戏里的小生。王莲笑了，展了展腰，一只手攥成拳头，在后腰上捶打着。王莲喜欢早上给苹果树打药，那样的话，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喷头的前边，会出现一道道美丽的彩虹。国民，也一定能看得见，所以，才把喷头抢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