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坚决不同意，忿忿不平地说，凭什么你们家的人，要我发送，你以为你是天啊！
　　 伯父一听，雷霆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着三表哥吼道“我弟养了你们家三口人，发送了你爷你奶，连你们家的坟都葬在我们家的祖坟旁边！我弟把你从三岁养到长大成人，给你娶了媳妇，就让你分担这点钱也是应该的。”
　　 其实秀知道爸把三表哥带大真挺不容易的。姥爷过世以后，在妈生九妹那年姥姥也去世了。为了三表哥的婚事爸可没少费心。单只说三表哥订婚那会儿，第二天就要过彩礼了，他竟突然反悔了。那晚，她看见爸无声的流下了眼泪。爸是个重诺守信的人，东挪西借才给表哥凑够钱买了这些彩礼，而且准备结婚用的立柜条琴也都请人打好了，女方还要追加四条腿的彩礼，再要一个缝纫机。爸沉默了好久，他不想让三表哥打光棍儿，只好答应了下来。三表哥也乐了，不再闹着要黄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爸爸落泪......
　　 爸爸低着头捂着脸无声地流下两颗泪珠的样子，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在那一刻她就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做能够让爸爸流泪的事！
　　 妈看着伯父和三表哥这个样子，伤心极了。她咬紧牙关强撑精神说，你们别吵了，都是我做的孽，谁也不用你们分担，我自己扛！
　　 秀，无声地把分担那九百元钱列表的清单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上面是父亲的外甥、外甥女每人20元；侄女30元；侄子40元；伯父50元；大姐夫和二姐夫每人100元。她把清单认真折叠了一下，放进兜里。同时声调不高但又能让在场的人都听到的说，爸的电视不能卖，那是爸的心血和骄傲。这钱我来还！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这话惊住了，谁也没有想这个老实巴交，除了书本连苍蝇蚊子芹菜和香菜都分不清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点她太像他爸了，敢担当！
　　 三表哥转身向秀道“老五，你们家我最佩服你，你是最明事理的人。你大爷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我一看他就来气。我结婚你爸跟他借了二百块钱，他怕还不上，把你爸从莲花山拉回来的房木他拿去盖房了。就他们家现在住的那个房子的房木，就是你们家的！他欺负我姑老实，房木拉去了还嫌不够，把我们家养的一头才120斤还没长大的肥猪也拉去杀了！三哥回手指着大伯父说，你现在如果能把那房木拆下来还我老姑，那500块钱我一个人掏了！老五你说，这钱三哥应不应该掏？”
　　 秀知道那些房木是爸从一百多里地远的莲花山，赶着大黄牛走了两天两夜拉回来的。那次爸还给她带回来一麻袋洁白的桦树皮做诗笺。爸准备给她们盖一个宽敞的新房，在大房子里可以坚壁起一个书房，这样她晚上写小说写诗的时候就会非常安静不会被打扰。爸有这个想法是源于她。那时她正读初三，面临中考。她喜欢教师和医生这两个职业，她觉得一个是白衣天使，一个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两个职业都特伟大。她胆子小怕扎针，还晕血，所以医生这个职业就别想了，她一心想考中师，毕业去当一名教师。班主任老师就给她做思想工作。不让她考中专，建议她继续读高中，然后考北大中文系。她不想念高中，因为那时家里不富裕，云姐和七妹湘媛学习都特别好，全有考大学的希望。如果自己去读高中再去读大学，爸妈的负担会很重，恐怕承受不来。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在路上遇见了爸，就给爸讲，那孩子温文尔雅思维敏捷有超凡的想象力，如果去读大学将来一定能成为个不错的作家。爸一听，那个高兴啊。他以为，自己的茅屋里真能飞出几只金凤凰。于是他计划在门前再盖一个小卖店，好挣钱供她们姐妹几个上大学。
　　 现在三哥这么一说，秀的心里莫名的痛。
　　 在她看来，父母的事，是做子女的责任。别人，帮，是人情；不帮，是本份。秀淡淡的回了三表哥一句，这钱，不应该让你拿。然后她扶着妈说“妈咱走吧，我爸还有我们呢。”
　　 伯父勃然大怒：我弟都是让你们这群蝗虫给累死的！
　　 秀的心底忽地蓄满泪水！但是她没有让它流出来，自从爸去世那一刻起，她不再流泪......
　　 她小心地搀着妈轻声的说了句“妈咱回家吧。”
　　 回到家后，一进屋，看见三姐正抱着电视在哭“爸，都怪我。我背你上楼到床边时把您给摔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力气再大一点儿，可能就不会摔到你了，您就不会送命......爸，是我害了你......”
　　 秀走上前，轻抚着三姐的肩背，安慰她。那时，得了出血热的人，九死一生。就算三姐不把爸摔了，爸也活不过来。她还自愧，自己都没像三姐那样去背过爸。
　　 第二天早晨，秀比平时早两个小时起来，先看看水缸有没有水，再把煮饭的柴给抱回来，然后又把院子扫了一遍。三姐煮好了饭，她吃完饭，跟每天一样，照常去上学。她想让这个家保持跟爸在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秀的心变得十分凝重。她到学校的时候，同学都很关注地看着她，无声无息地主动给她让出一条路。平时喜欢和她在一起谈天说地大侃《水浒》《三国》的月儿迎上来，心情沉重地说“我听翠说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是真的吗？”她没有一句话，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地走进教室，木然地坐在那里。最后排有两个女生在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同桌跟她极要好的红，横眉回头看了那两个人一眼。那两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立时噤声而止。近乎是同一时间，后座的徽也“唰”地站了起来，绷着脸，拧着眉头，用手指点着那两个人，发出严重警告！
　　 红是她最贴心的人，她也是最懂红的那个人。徽是最懂她的人，她是最能暖到徽的心能够让徽变得最温柔的人。那时她们是全校出了名的不拆帮，同出入，共进退！她爱长瓣的金丝菊，徽就把家里挚爱的那两盆黄色和白色的金丝菊端来，放在她的窗台旁。红常常是她小说中的主角，徽是她诗里的公主。她们仨无需语言交流，只一个眼神的对视便了解对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们是雷打不动的交情。她为她们，可以倾了天下；她们为她，可以赴汤蹈火！
　　 下课的时候，秀一个人站在学校后面，望着远处皑皑的雪山，那里埋葬着她的父亲。还有三天就是她十五周岁的生日，而她却再也见不到父亲那灿烂的笑容！
　　 她依然每天上学，每天写诗。不过，那些诗句不再是蓝天白云清风习习，里面却蘸了无声的叹息。
　　 她照常每星期把诗寄给诗歌函授的导师。很快收到了方冰老师的回信批语。老师在诗笺上是这样说的：我很喜欢你的诗歌。诗中饱蘸真情，这很好。拟向《当代诗歌》推荐发表，无奈诗刊第十二期稿子已经排满，只好忍痛割爱。你的创作风格很接近于黑龙江的女诗人刘畅园，她的诗感情真挚。你可联系她，多向她学习。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但要饱含深情，还要注意培养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这样的诗才会更有生命力，更有感染力。诗人，是时代的排头兵。随信附亲笔签名诗集《大海的心》一本，以赠小友。期待你的更多优秀作品。
　　 她每夜都把自己淹没在那些文字里。
　　 寒假的时候，三姑家二表哥来，说爸活着的时候答应把家里的千斤顶给他。既然是爸答应的，妈便拿给了他。没几天大表哥来了，说爸答应把那个大悬网给他，妈也默无声息地拿给他了。大表嫂来了说要借个茶盘，她说“我老舅说你们家有个茶盘，闲着也没用，要给我的，你说你们现在这种情况，我哪能要呢，我就借两天使使。”妈苦笑了笑，把茶盘拿给了表嫂。
　　 妈决定把大黄牛卖掉。她说家里一帮女孩，夏天深草陌柯女孩子去放牛不安全。买牛的人要把大黄牛牵走的时候，大黄牛“哞——哞——”地叫着，不肯离去。秀摸了摸大黄牛，在心里告诉它：你走吧，爸爸不在了，我们照顾不好你，会把你饿瘦的。大黄牛用舌头舔了舔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一星期后，买牛的人家来说，大黄牛自从到他家一口东西都没吃，一天早晨突然挣脱缰绳向后山跑，跑到爸爸的坟头悲鸣一声，噗通倒地身亡。
　　 那年冬天一家人相继病倒。尤其是三姐，病得最厉害，还要坚持给一家人做饭。
　　 秀扁桃体发炎，喉咙肿的说不出话来，咽不下唾沫。她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躺在那儿奄奄一息的样子。三姐端着饭碗蹲在她面前落泪，像赎罪一样，低着头，擎着碗，忍住哭声。
　　 村里的赵大娘和张婶每天都要来看她们两次。赵大娘劝妈必须坚强起来，她说你看这孩子都成啥样了！大娘把馒头碾得碎碎的，用温开水泡软，张婶帮忙用筷子撬开她的嘴两人一小勺一小勺的把这流质的食物给她喂下去。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命是赵大娘和张婶给捡回来的。
　　 第二天，妈早早的起来，梳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们一个个的也逐渐精神起来。家里又恢复了正常过日子的气息。
　　 快过春节了，妈在尽力保持最温暖的微笑，和姐姐们一起去采办了一些年货。她想让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一个节日。
　　 腊月二十七那天万龙的田叔来了，他从黄背包里拿出两沓十元的人民币放在桌子上，神情沉重地说“嫂子，要过年了，我跟我媳妇商量了一下，用这两千块钱给孩子买些衣服和吃的。我们也没有多。”他略显得有些窘迫的低下了头把钱向前推了一下“您别嫌弃。”这可能也是他们家刚卖完粮全部的现金，或许他们两夫妻还没给自家的孩子买一块糖，或一斤猪肉，也许孩子那露了脚趾的鞋也没换一双。那时田叔家生活并不宽裕。爸在的时候常常挑些大鱼让田叔带回去给孩子吃。田叔每次都不好意思的推辞，爸就把鱼强塞到他手里。
　　 妈十分感激地谢过了田叔，并告诉他家里的年货已经买齐了，同时关切的问了田叔一句：大兄弟，家里年货是不是还没买呢？田叔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妈说，快回去给孩子买些衣服鞋子吧，这都二十七了，晚了人家卖东西的就该都放假了。这件事让她很难忘。
　　 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春天终于来了！
　　 三姐告别家人要出去闯荡，她发誓，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为这个家打拼出一片晴朗的天！
　　 开学的时候，四姐退学回家，家里那些田终要有人种的。
　　 秀也悄无声息地没再去学校。老师和同学来家里找了她几次。她不言不语，也终没说不去的理由。本来就沉默安静的她，现在更是一句话都没有了。她每天就是读书写字，让那些暖暖的文字冲淡自己的哀伤。家里所有的报纸的缝隙、窗户纸、包挂面的纸、日历，上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字迹。她的诗册既有稿纸装订的，也有剪报和挂面包装纸装订成册的。每个白天，每个黑夜，她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她都没有关系。
　　 清明那天，她起早上山去祭拜父亲。望着那青烟袅袅，纸灰纷飞，她悲从心来！在父亲坟头留下这样的诗句：
　　 《清明祭父》
　　 天伦已逝父先归，留下妻儿好伤悲。
　　 父去谁怜儿女苦，万般憧憬化飞灰。
　　 下山的时候，她故意让脚步轻松些，不让妈看出悲痛来。
　　 俗语说“清明眨眨眼，高粱收满碗儿。”也就是说，清明这天如果是晴天今年的高粱收成就会好。妈还有云姐带着二姐家三岁的小外甥在山根下种高粱，妈望着山上有爸的方向抑不住落泪。兰姐家三岁的小外甥一边给姥姥擦泪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安慰“姥姥别哭，我给你打柴，我养你老。”并迈开小脚丫认认真真的踩格子。她故意笑着对妈说，妈，你看乖宝多懂事。妈看着宝宝可爱的小摸样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二月清明麦在前，三月清明麦在后。清明时正是播种麦子的季节。种完了高粱她和云姐一起去播小麦。以前她常跟爸上地玩儿，对自己家的地多少都有些印象。她怎么看都觉得自家的地不对劲，于是步量一下，发现被西邻张叔家多起了两条垄。她叫云姐把这两条垄播了回来。回到家她嘱咐云姐不要跟妈说，免得妈心难受。
　　 下午家里来了客人，就是去年冬天来讨饭的那个。他说把老婆孩子送回老家了，要来帮爸种香瓜。一听说爸已经不在了，他一个大男人竟嚎啕大哭。他说：好人啊，你咋这么短命呢？老天啊你咋不睁睁眼啊！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接下来就是扬稻种。干稻种每麻袋是180斤，在水里沁泡三天催芽后足有2百多斤。秀要和云姐抬。云姐怕她年纪小累坏她，偏要自己背。2百几十斤的重量，压在一个18岁女孩的背上！云姐背着这样的重担，步履艰难的走在田埂上。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云姐跌倒了再爬起来。秀趁云姐看不见的时候，把一大袋稻种分成两个小袋，这个小袋也有一百多斤，她勉强能扛得起来。虽然要多走几趟，但也能帮上云姐不少忙。
　　 种完田秀就张罗着要苫房。爸去年已经把房草割好了，准备今春把房草薄的地方苫一苫。她提前一天把那些草用水润好，把泥和好，打算第二天好用。
　　 早晨吃完饭，她把泥又浇些水和得黏糊一点。这功夫，大伯父赶着马车来了，他说爸答应给他两块茓子。妈说“茓子在仓房呢，我一会儿拿给你。大哥你看，这房子烟囱根草太薄，怕连雨天漏了。孩子太小，怕苫不好，你帮孩子苫苫呗，孩子把泥都活好了。”大伯父悻悻不快地登上她放在房檐的梯子。她也抱着草上去准备给大伯父搭下手。伯父边往上爬边满腹牢骚“家里还一大堆活忙不过来呢，这还得给你家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