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夕颜(小说)
她再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她已经怀孕,她奔跑着去宿舍楼上的天台,感到再也不是她一个人了,有一个生命在她的体内生长,在那个小生命还未离开她之前,她们是一体的,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她要让阳光照进她的小腹,照进她子宫里的婴儿,这样等她出生,她一定不会像所有孩子那样哭着来到这个世上。她希望她是个女孩,因为女孩是柔软可信的,像捏在手心里的花朵一样,但她会将她放开。
她给父亲打电话,说她不会再读书,她要把身体里的孩子生下来,父亲在外地大发雷霆,她一样倔强坚持,父亲回来拖着她去医院,她声嘶力竭地呐喊,拿着水果刀放在自己的左手手腕处,父亲只好妥协。
临走的时候,她站在天台上吹风,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朝从身后抱着她,吻她的发丝。
“夕颜,我要去美国了,我会娶你,等我回来。”他说。
她不说话,她在风里对着天空微笑。
“还有,留着你的头发,我喜欢它。”他松开手。
她看着他慢慢走下天台的背影,那身影在楼下变得和人群里的人一模一样,她仿佛不曾认识他,他仅仅是在那个下着雨的深夜里给了她一个孩子,他的离开让她感到平静,内心像一碗清水,灰尘全部被天台上的风吹走。
夜晚走出图书馆,半边天空飘着不知名的各种粒子,淡红色的光蔓延到学校教学楼上方,紫薇花在风里凋落着。
年夜里朝打来电话问候了下,别的话不再多说,天空下着雪,松松软软的雪花落在雪松上,像穿了棉袄的孩子一般纯洁,她去坟地里看望奶奶和奶奶说话,坟上的积雪开始在阳光下融化,阳光刺破晨雾,她的手指摸着奶奶的坟头,她相信奶奶看到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应该也是为她感到高兴的。
【五】
春天,她去父亲工作的江南小城,要坐一天两夜的火车,她喜欢这样漫长的路途,心情在路上被窗外的风景拉得老长,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早晨起来看见窗上的雾,她伸手去摸那冰凉的水雾,用食指在上写着朝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这时,对面躺在床上的男人正盯着看她写字。她突然停下来,这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生活的纹理都印刻在他额上和眼睛里。
“你爱的人叫朝?”他问。
她点头。
“他没和你在一起?”他好奇。
“他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她说。
“他怎么丢下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不顾?”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场梦而已,留下最真实的只有这个孩子,我们是否相爱我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记忆有时候都会欺骗人。”
男人不再说话,她也不说话,彼此沉默,她从未尝试将这样的话在旅途中说给一个陌生男人听,就像曾经在黑夜里看那些长长的帖子,沾满青春的黑暗和晦涩,那时候的她也和旁边的男人一样,听着别人的故事,在心底幻化出自己的影子,原来人心不过是给世人拿故事呼唤出灵魂的,经历会给人带来更多沧桑。
晚上下了火车,她走在大运河旁边吹河风,长长的拱形桥对岸灯火通明,垂柳的枝条细长,浸泡在运河的水里,傍晚时分优雅的笛声飘过河面,老人拿长的毛笔在路上蘸水写字,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咖啡店里冒着热汽,木屋上吊着盆栽吊兰、蝴蝶兰......
朝寄来第一封信,她坐在木楼上看信,字不多,朝说他已经有了工作,再等两年他会回来,要她等他回来,最后一句要她留着长发。和他走的时候说的话一样,她依旧微笑,风里带着桂子的香味,她把信装进檀木衣柜最里层的抽屉里。
八月,孩子出生,女孩,她很高兴,她的眼睛闪着和朝一样的光,青天里的云层飘过下起蒙蒙细雨,父亲抱着孩子嘴角微笑。朝寄来第二封信,他说他爱上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他已经和她在美国结婚,她摸着信笺上每一个黑色的字体,她明白她从未等他,信依旧放在檀木衣柜的里层。
她去一所幼儿园里做了教师,每天看见不同穿五颜六色衣服的孩子,围着她不停地喊老师,她总是微笑着答应,孩子一岁的时候喊她妈妈,她感到无比欣悦,她把青雨抱在怀里,吻她的眼睛,像清泉流入心底一样清亮。
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胃出血严重,每天只能吃稀粥和藕粉,她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孩子。第二年九月父亲去世,遗体拉往火葬场焚烧。
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运河两岸的格桑花已经快要谢幕了,回到木屋里,她给朝写信:
朝,你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我的父亲在九月里去世,我住的这座南方小城每个季节都有不同鲜花开放。看见你的时候,仿佛前世已经相识,你离开的时候,仿佛又只是前世的记忆。
她把黄色的信笺纸装入信封,伸手扯了一根她的长发一起装进去,还有窗前种的茉莉花朵,装入信封一并寄去。
她上网买了许多茉莉花的种子,种在窗前,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满室清香,她把父亲的骨灰全部撒入花土里。
【六】
秋雨落在梧桐叶子上,声音沉闷,朝打来电话,他说他在校门外等她。
她出去,青雨跟在她身后,朝撑着黑伞站在梧桐树下。
“夕颜,你结婚了?”他问。
她摇头,微笑。
“这个孩子长得很像我。”他说。
“对,她是你唯一留给我的。”她说。
“夕颜,我一直在想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夕颜。”
“因为紫茉莉叫夕颜,而我却爱纯白的茉莉,在遇见你的时候我就不是我了。朝,爱情从来都不纯净,它只是梦,梦是难以触及和害怕触摸的,你曾说过。”她看着朝的眼睛,那眼光因为异国的风吹得暗淡了许多。
“但她是纯净的,她是我们的天使。”他指着青雨。
她会长大,会和你一样被生活折磨。
“那你为何带她来这个世界?”他问。
“因为寂寞,我需要她。”她说。
他伸手去摸她的长发,柔软光滑。
“夕颜,我想和你结婚,我们再生一个孩子,那样我们都不会寂寞了。”他吻她的额头,发丝带着茉莉的清香。
她带他去她居住的小木屋,朝说这里宁静。进屋看见满窗台的茉莉被风吹落在花泥上,他伸手去捡,细雨点洒在小麦肤色的手指上,花香在他的手心里蔓延。
“那花朵里有我父亲的骨灰。”她说。
他看着手里的花朵,将它捏在手心里,汁液顺着皮肤的沟槽浸染。
她将他寄给她的信从檀木衣柜里抽出来,信纸发黄,像陈年老酒,已不复当年模样。
他吻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她将她推开,她去抽屉里拿一把剪刀拼命的剪自己的头发,朝用力夺过她手里的剪刀,细碎的发渣落在木楼上。
“夕颜,对不起,我没有结婚,我是怕永远回不来,直到收到你的信,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工作,我已经不能生活了。”他用力从背后抱着她。
她用双手捂着脸,眼泪沾满手心,跑到窗前抱起几盆茉莉,重重地摔在木楼上,瓷片被摔碎在地上,泡沫一样的熔渣,破碎得颠沛流离。
她喊道:“我不会养你的,亦不会和你结婚,我一个人可以很好的生活。”
他吼道说:“你疯了啊!我千里迢迢回来找你,看到的是你无情的爆发!”他下楼梯出门,叶子上的雨像心间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空气里,寂静无声。那天夜里很晚他回来,他揭开被单,上去吻她的额头。
“夕颜,我依然愿意娶你,你同意吗?”他问。
她坐在窗台前吹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像原来那样爱他,像清晨的朦胧睡意里醒来,在凝雾的玻璃窗上写下他的名字,遗忘在路途中早已成为习惯。
她平静地说:“朝,我注定是半生孤苦无依,一旦感情发生矛盾,牵涉争执尖锐、性格冲突,一切平淡才是我的归宿。”
他抱她入怀说:“夕颜,你是懂得自我控制的女子,我们可以平淡生活,这不是逃避的理由,我爱你,你可知,一直如此。”
他牵着她的手,他要她相信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的承诺。
她笑道:“轻松和自由何曾会有,朝,你不过愿意勉强相信,你的梦早已破碎。”
他点燃了一根烟,寂寞的烟圈在空气里浮沉。他收拾好行李,墙角下黑色大伞上的雨水留下阴暗痕迹,她帮他撑伞出门,他走在高大法国梧桐树下,叶子上的雨水嘀嗒嘀嗒打在伞面上。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询问他,默默看他离开,纵使知道心里千般不舍,半句留念话语也不会说出来,她解开绑在头发上的黑色皮筋,长发散落肩头,她在想如果他不离开,她的头发会有多长,是的,也许比现在还要长。
他回头,看到她飞舞的长发,他说:“我们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在原地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跑回去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紧,在梧桐树下热烈亲吻,回到楼上,相互在对方身上寻找失去的激情,他试图将她的软弱和害怕全部包裹,她在他的拥抱和抚摸中失去理智的清醒,所有的防范全部在此刻分崩离析,溃散成迷雾泡影,身体的融合使双方感到无限轻松,得到彼此暂时的拥有,尽管激情短暂稍纵即逝,但没有理由让彼此退却。
她要他娶她,要和他结婚,既然他这样肯定她的存在,她想会得到好的归宿,尽管以后被繁杂艰苦的生活包裹着,此刻,她不愿意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