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花戏楼(散文)
这是一条颇具规模的军用地道。亳州向为皖西北军事重镇,有中州门户、徐兖咽喉之称,兵家所必争,历代也在此发生过无数恶战大战。且地处旷野,平坦无险,除了加固城墙以为屏障,挖凿地道也是重要守城方式。
《三国志》亦载,地道战实为当时攻打城池、防护阵地的流行手段,袁绍曹操都是个中高手。亳州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曹操起事之初,兵微将寡,但他为了吓住对手,便在亳州城下挖了一条地道,每晚将士兵送出城外,次日再大张旗鼓进城,制造出一个曹家军源源不断增援的假相,直至对手心虚,不战而逃。
对于现代人,这种鼹鼠般的行军方式并不轻松。方向感早已在第一个弯道处迷失,只能根据指示牌佝偻前行。终于,石阶开始蜿蜒向上。阳光重新当头洒下的一刹那,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这已是我国现存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地下大型军事设施。我所经行的,只是其中极短的一段。勘探工作至今仍在进行,但已探明部分便至少有八千多米,纵横交错互相通联,而且有多条秘道通往城外,未知终点。
地道出口,竖有一块石碑。刻有曹操传世的惟一手迹,驻兵汉中时见褒水汹涌而书的“衮雪”二字。字体似篆似隶,行笔豪放洒脱,确有波涛澎湃之势。
亳州人将这座深埋于城底的迷宫,称之为“曹操运兵道”。
这是在花戏楼之外,亳州最重要的古迹。
在我看来,这应该就是“亳”字的下半部分:只有花戏楼与运兵道合二为一,才真正能将一座亳州城书写得骨肉匀停功德圆满——
大地深处的隐秘通道,不正是高台下面杂乱的灌木,那个极少被人认识、常与“毛”混淆的树杈状“乇”字吗?
这个“乇”字充满了神秘。
如此浩大的工程,竟然从未被登记在册,正史野史皆无收载,甚至历代地方志也只字不提;直到1969年,亳州开挖防空洞时才横空出世。而它的具体修建年代也难以说清,只知道从中出土的武器残片从汉末到唐宋,跨度长达一千多年,连文保碑上都只能含糊其辞地命名为“古地下道”。
亳州经历过的战争实在太多。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我们看到的这条地道是否与曹操真正存在过联系。然而,它还是被赋予了曹操的名义。
当然,这可以归结于一种对名人的攀附。毕竟当代对曹操的评价已经日趋客观,亳州人提起他时也已不再尴尬。但这个多少有些牵强的冠名,令我感觉到,对于曹操,无论乡党还是外人,潜意识中,还是习惯于将他归为阴暗的一类;就像这条被历史刻意隐瞒的地道,深藏于地底,看不穿首尾,见不得天日,腐臭、森冷、肮脏,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输送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
金碧辉煌只属于关羽的花戏楼;“曹操运兵道”,区区五个字,却有如一段从天而降的符咒,重重地将曹操封印在了脚底。亳州的地上地下,虽然夯筑得浑然一体,但光明与黑暗,正义与诡诈,竟然隔绝得如此黑白分明。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无论怎么拔高,曹操首先还是一个兵家,一个以千万人的生命为筹码的残酷赌徒。舞台之上,青龙偃月刀可以尽情挥舞,但一把真正能杀人的凶器,无论世道如何变幻,都应该被谨慎收藏,甚至禁锢,绝不能轻易为外人所见。
正如一条淤塞多年的地道霍然贯通,在已被掏空的亳州城底,我蓦然想到了一种曹操处死华佗的更合理诠释。
七
这座有些低调的城市经常会令我联想起一种特殊的器具,药厨。一种以横竖多层抽屉组成的专用橱柜,所有中药房必不可少的配置。
穿行于古地道时,我因此出现了这样荒诞的想法:通道的尽头,很可能就是千里之外某个药厨的某个抽屉——作为最大的药材基地,天下任何一只药厨,它都可以楔入自己隐蔽的据点。
在离地面十多米处,我幻想着,通过无数遥相呼应的药厨,亳州不动声色地用粘稠的药汁攻城略地。
在某种意义上,华佗其实也是一个兵家。
“治身如治国、用药如用兵”。对于医者,撰写药方的过程充满了权谋与博弈,绝不亚于老谋深算的大将军排兵布阵。
首先,他必须了解自己的每一位将士。在中医师眼里,每一味药材都有生命,都具有各自的鲜明性格,有七情六欲,懂喜怒哀乐。因此,很多中药被冠以“将军”、“盗贼”、“侠客”或者“君子”之类的名号。衡量一个中医师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就是他对于中药的理解。他应该与自己的药物建立起深厚感情,最好还能拥有几种亲密程度不亚于情人的私密品种。
其次,一个合格的中医师在充分考虑到每一味药物秉性脾气的同时,还必须明了它们相互之间的恩怨纠缠:与人间社会一样,中药群体内部也充满了种种尊卑和争斗,情投意合的协同使用会功效百倍,势不两立的陡然接触则会两败俱伤;医家世代传承的“七情和合”、“十八反”、“十九畏”,更是直接以人类的情感来比喻药物的配伍。
当足够多的药物被一一召募合理编伍之后,中医师手下就有了相当规模的待命士兵。根据病情需要,他可以随时组建起一支精悍的军队进入人体作战。这个过程同样需要高超的军事战术。比如,他必须在密如蛛网的血管经络中,选择最正确的行军路线;必须决定剿灭敌人的方式,是用汤液的水攻,艾熏拔罐的火攻,或者是直接狙击病灶的针灸;是速战速决,还是从长计议;是迎头痛击,还是围城打援;是重兵压境,还是诱敌深入;是除恶必尽,还是穷寇莫追……
在医学的领域,华佗无疑用兵如神,而那卷《青囊经》,则完全可以被视作一部用医药术语写就的绝妙兵法。
行走于亳州药材市场,我一直为《青囊经》而唏嘘不已。
这本该是天底下最完备的军事基地。虽然看上去,大都只是一些树皮干果,草根石块,甚至还有动物的器官尸体,但我相信,只要念起经书中的咒语,它们立即会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抽枝发芽血肉丰满,迅速恢复活力,在我面前集结成军,随时听候命令,肝心脾肺、阴阳表里,指哪打哪,赴汤蹈火,决不退缩。
一部被付之一炬,一部镇压于地底——
无论黑白善恶,这两部凝结了当时人类最高智慧的兵书,都已永久失去。
八
然而,这两部兵书却曾经零距离相遇。
当那枚细如发丝的银针悬于曹操的头顶——
目光彼此对视之际,作为被解除武装的一方,曹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威胁,也有一种被彻底裸露的惶恐。华佗匪夷所思的医术,无疑很容易令他联想起那位神医扁鹊;传说中,他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慧眼,甚至能看穿墙另一侧人的五脏六腑。
无论是谁都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他不知道华佗能在自己身上看到什么,但他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窥探,尤其是同样谙熟兵法者居高临下的目光;作为一个以诡道经营天下的阴谋家,他始终牢记老子的那句话:“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就像丛林中的狩猎者,他必须将自己的所有指标,呼吸、血压、体温,甚至心跳,都压制到最低限度;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才能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
而这竭力掩饰的一切,却有可能瞬间在一枚银针之下原形毕露。
正如窥破了曹操心机的杨修,华佗同样必须死去。
华佗留给亳州的,只剩下了一套五禽戏。虎鹿熊猿鸟,纵跃腾挪之间,隐约还能看出所模仿动物的特点。
似虎非虎,似鹿非鹿。这套号称华佗亲传的保健体操,令我又疑惑起来,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过度解读了这场杀戮。
如猿纵林,如鸟腾飞。五禽戏,是华佗假借鸟兽表达的对归回山林的美好憧憬吗——他迟迟不肯回到许昌,能不能理解为一种对自由遭受剥夺的本能抗拒?
他与曹操之间的矛盾,本质上是否可以定性为个体与组织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换个角度看,曹操的运兵道就像一只蛰伏于地下的巨型蜈蚣,以仰卧的姿势,牢牢攫抱住这座城池——每一株草木、每一座屋宇、每一个行人,其实都已经被触须暗中控制,无论是谁,企图逃离,便会遭到无情的绞杀。
自由,个性,逃离。华佗会不会只是一只漫游的飞蛾,不小心落入了这座被劫持的城池?
这个念头使我记起了学术界的某种说法。一些医史学家考证出,华佗的治疗方法在印度医学中都有所记载,他的麻沸散中主要药物“蔓陀罗花”也是印度所产,因此他们提出华佗很有可能来自印度。
史学大家陈寅恪也力主此说。他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华佗这个奇怪的名字其实源自印度药神阿伽佗;二,华佗的医案与后汉安世高翻译的《奈女耆域因缘经》所载神医耆域的医案基本雷同,“显为外来神话,附益于本国之史实也。”
陈寅恪还进一步推论,不仅华佗其人有问题,即便是《三国志》中津津乐道的“曹冲称象”,也有全盘抄袭印度民间故事的嫌疑。
大师不依不饶,甚至对曹操杀华佗也产生了质疑,因为这明显是那位印度神医耆域的亲身经历:“耆域亦以医暴君病,几为所杀。”
麻沸散不一定可靠、《青囊经》不一定可靠、华佗不一定可靠、曹冲称象不一定可靠、曹操杀华佗也不一定可靠……
多米诺骨牌连续坍塌。整座亳州城,除了似是而非的五禽戏,惟一可靠的,难道只有那座铁旗杆镇守的花戏楼?
九
花戏楼上,舞台左右两扇小门,分别题有门额。一为“莫须有”,一为“想当然”。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皆由这两扇门进出,再无别路。
我忽然意识到,亳州一带,还是中国最著名的几位智者的故乡。出过老子,出过庄子,还有那位以酣睡悟道的陈抟老祖——
难道,我的亳州之行,如庄周梦蝶,只是一场大梦?
这世间,真的有过曹操与华佗这两个人吗?
真的存在亳州这么一座城池吗?
恍惚间,檀板轻敲。戏楼后台,隐约响起了橐橐的靴声。
佳节之际,遥祝老师中秋愉快,阖家幸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