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说，我可以拿钱帮你交学费，倾铃，你不要走。
　　 倾铃说，潮音，我想见苏珏，可以么？
　　 潮音点头。
　　 倾铃和苏珏在河边散步，柳树枝条在风里飞舞，有人在河边放孔明灯和河灯。
　　 倾铃说，苏，你看，它们都知道我爱你。
　　 她指着天上的孔明灯和河水里漂浮的河灯。
　　 苏珏回头，说，铃，我爱的是潮音，我不会爱你。
　　 倾铃点头，说，我知道，我即将离开潮音，也离开你，以后的我就不再和潮音一样了，再见，苏。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吻上了他的嘴唇。河里的风吹过来，他将她抱紧，两个人在河边热吻。
　　 离开的时候，苏珏和潮音送倾铃去车站，她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一个红色包裹里，倾铃告诉潮音，潮音送给她的送的衣服都在里面，她要把它们带走，带到远方。
　　 潮音顺利考入大学，她经常收到倾铃寄过来的信，倾铃的字迹依旧是孩子时候一般的扭曲难认，但是她都能认出来。
　　 倾铃说，潮音，爸爸已经去世，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和你很相似，你看，你也没有了爸爸，只剩下妈妈和外婆。我们就像大豆和根瘤菌一样，不能离开彼此，虽然我们分开，但我总在想你，你知道吗？你是不是也在想我？
　　 倾铃的信里只有简短的话语，剩下的是一张她所在城市的明信片，她在几年里，仿佛去过无数城市。
　　 潮音很想再次见到倾铃，在潜意识里，她觉得倾铃已经不是年少时候的女童，她的文字里，潮音感到倾铃颓废和极具苍老的心。
　　 她去火车站接倾铃，她在人群里搜寻倾铃的身影，她相信自己可以一眼认出倾铃。直到倾铃从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倾铃像一只精灵从她的身后窜出来。
　　 倾铃的浓密长发被剪短了，换成了齐耳的短发，发梢烫染成黄色卷发。
　　 倾铃坐在潮音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感到潮音的学校像一座宫殿一样大，有绿树成荫的林荫小道，还有宽大的水泥路，张开手指就能捕捉到阳光和风。
　　 晚上，潮音和倾铃睡在寝室里的小床上，倾铃问，苏珏在哪里读书？潮音。
　　 潮音说，他在另外的城市里。
　　 倾铃说，你们会一直联络么？
　　 潮音点头，说，我们以后会结婚。
　　 潮音抱着倾铃的头，说，倾铃，你还会走么？
　　 倾铃说，会的，明天就走了。
　　 潮音说，倾铃，你能停下来么，你需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的。
　　 倾铃说，潮音，你会幸福生活，和苏珏在一起，我注定是这样四处流浪，没有尽头的往下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归期。我在每个城市的街头睡觉，寒冷像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身体，我需要这样冷冽的刺激，我才能清醒。
　　 潮音说，倾铃，你为何这样对自己？你的妈妈会心疼，我也会心疼。
　　 倾铃说，妈妈的精神快要接近疯癫的程度，我只有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潮音，我要照顾好她，同时要照顾我自己，我什么也没有。
　　 潮音说，我可以帮你，倾铃，你需要钱，是么？明天我打电话给我妈妈，叫她给我打钱过来，你要多少？
　　 倾铃说，我不要，你不会明白的，潮音，钱不能帮我。
　　 倾铃又一次离开，她在各个城市里不停辗转，去吧台喝酒，她看见苏珏坐在她对面。
　　 她问，你为什么会出现？
　　 苏珏说，是潮音叫我来的。
　　 她的眼里露出笑意，像藏在海底深处的浪潮一般的诡异的笑。
　　 苏珏把她从酒吧里拉出来，她已经不能正常走路，趴在苏珏的背上，开始沉睡。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走了一条冗长的林荫道，就像坐在潮音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样，一直在学校里穿行，她渴望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路，两边长满高大的法国梧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她说，苏，你会一直背我到世界的尽头吗？
　　 苏珏说，不知道。
　　 她问，你是否爱我？
　　 他说，也许是的，铃，我已经分不清你和潮音。
　　 他把她背回宿舍，那晚她睡在他的床上，寝室里只有她和他。
　　 他们开始热吻，像接着那场在河边没有终结的吻一样，床不停地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殷红的血迹印染在床单上，像一朵开在寒冬里的梅花。
　　 潮音的学业顺利结束，妈妈支持她学习音乐，所以她一直在音乐上努力深造。她打电话给苏珏，说，苏，我会继续学习音乐，你能否来我的城市里工作，然后我们结婚。
　　 那边发出苏珏断断续续的声音，潮音说，你先好好考虑吧，我等你的决定。
　　 很久，苏珏没有打电话给潮音，潮音想去见他，但是手头的事情暂时不能放下，她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刚刚进入社会，心理上的不适应，这些在潮音看来，都不是问题。
　　 妈妈说，音音，你何必如此着急，你可以先好好学习音乐，然后结婚，也不会太迟。
　　 她说，妈妈，你不知道，如果苏珏被其她人抢走怎么办，我已经遇不到这样合适我的男子，所以必须要抓住。
　　 妈妈只是无可奈何地笑，潮音突然想起外婆。
　　 潮音问妈妈，可以把外婆接过来住吗？
　　 妈妈说，不是可以的问题，问题是她愿不愿意过来。
　　 潮音问，为什么不愿意过来？
　　 妈妈说，过来玩几天可能还好，你外婆是闲不住的人，也离不开村里的土地。
　　 潮音买了去苏珏城市的机票，在机场的出口碰见倾铃，倾铃是下午两点的飞机，飞往海南，还剩下一个小时，可以和潮音在外面的快餐店里聊一会儿天。
　　 潮音看着倾铃，发现她更加消瘦。潮音帮倾铃买了牛奶和汉堡，倾铃像一个孩子一样，坐在潮音对面，低头吃食物，发出咀嚼的声音。
　　 潮音说，倾铃，有时间回来看我。
　　 倾铃说，会的，潮音，什么时候结婚？
　　 潮音说，不知道，苏珏有点犹豫。
　　 倾铃不说话，看着潮音，潮音的眸子里是她的影子，她仿佛是潮音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流动翻腾。
　　 潮音找到苏珏，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说一句话。
　　 潮音说，苏珏，你说一句话可好？
　　 苏珏闭上眼睛，两只手放在脑后，说，潮音，给我时间，我不知道。
　　 潮音说，你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子？
　　 苏珏说，没有，我爱你，这是事实，可是你何必急着要我娶你。
　　 潮音说，因为我爱你，我害怕失去你，苏。
　　 苏珏说，潮音，你不会失去我的。
　　 潮音说，苏，我明天要回去，我希望你好好考虑。
　　 潮音继续收到倾铃的来信，不同地域的明信片，倾铃的字迹从来都没有变过。潮音希望倾铃能够稳定下来，好好生活。
　　 【三】
　　 她也开始写信给倾铃，不管她能否收到信笺，也许倾铃根本没有收到过潮音的信笺，就像她们在飞机场上朝相反方向走去的情景，潮音的信笺一寄到当地邮局，倾铃已经搭上飞往另一个地方的航班。她写给倾铃的信，全部都消失在时空中，没有人去翻看。
　　 倾铃去医院里看望妈妈，妈妈坐在洁白的大床上看窗外的忍冬花，像一个婴儿一样可爱。她走过去，用檀木梳子给妈妈梳头，如水一样倾泻在背脊上的黑发，她不停地抚摸妈妈的头发。
　　 突然，妈妈像一头困兽一般，拿起床下的高跟鞋朝她砸去，她在房间里大声尖叫，头部被砸出一条深深血痕。医生赶紧把妈妈按在床上，给她注射镇静剂。
　　 她在窗外看着妈妈，妈妈转头对她微笑，开始喊她的名字。她走过去，拉着妈妈的手，不肯放开。医生叫她去包扎头部的伤口，她才离开。离开的时候，妈妈在身后喊她，一直喊，直到她听不见。
　　 她去收费处给妈妈交完费用，马上又准备离开，站在窗子外面看那个精神崩溃的女人。她的眼角开始流泪，也许有一天，她也变得和母亲一样，到时候谁会来照顾她。所以她必须坚强，不能崩溃，就算生活已经糟糕透顶，也要坚持跋涉，只有千山万水、海角天涯，她才能够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
　　 潮音打电话给倾铃，说，倾铃，明年我有机会在舞台上拉大提琴，你会来看吗？
　　 倾铃说，会的，潮音，你等我。
　　 倾铃在酒吧里陪客人喝酒，喝到呕吐，晚上走在吹着冷风的国道上，看城市里的楼群，像一把把利剑伸向天空，把天空分成碎裂的薄片。
　　 她一路吐回家里，在洗手间里将自己浸泡在装满温水的浴缸里，疲倦席卷整个身心。她渐渐睡着，梦到少年时候和潮音躺在茅草屋顶上打杏儿，她的浓密长发铺洒在潮音的手心里。只是潮音不知道她后来又独自一个人爬到树上去摘杏儿，不小心掉入了树下的池塘里，她自己从水里走出来，蹲在鸡舍旁边发抖，一直等到爷爷从农田里回来，她已经浑身冻得发紫。
　　 她从梦中醒来，温水已经变成凉水，午夜十二点的气温，寒冷在骨血里扎根，她已经冻得不行。从浴缸里爬出来，擦干身上的水珠，钻进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将脑袋埋进白色被套里。
　　 第二天，她开始发高烧，打开手机通讯录，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她只有睡觉，睡觉可以遗忘一切，也许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好了，又或者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黑暗中，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手，她努力睁开眼睛，是苏珏坐在她身边。
　　 她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珏说，打你的手机你没接，潮音说你在这里。
　　 她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又辗转到他的城市里，这也许是天意，他来到她身边。
　　 她说，苏，你能抱着我么？
　　 苏珏将她抱在怀里，她的烧已经渐渐退了，她像一只猫在他怀里睡着，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睛。
　　 苏珏说，铃，医生说，你已经怀孕。
　　 她离开他的怀抱，说，哪里来的医生，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我去诊所里请来的医生，你一直昏睡不醒。
　　 他的嘴唇覆盖上她的嘴唇，亲吻、拥抱。
　　 他在她耳朵旁边说，铃，我知道是我的孩子，我会和你结婚，会照顾你。
　　 她将他推开，说，不，你回去，我们不能相爱，还有潮音，你必须回去和她结婚。
　　 她将他赶出门外，将门反锁，他在外面叫她的名字，用脚踢门。她跑到露台上去，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听见楼下机动车的噪音和鸣笛声，这些声音像一把刷子，在耳朵上来回刷动，她的耳心被震得发疼。
　　 第二年，倾铃的孩子出生，双眼皮女孩，白皙的皮肤，她觉得孩子不像她，像潮音。淡蓝色的眼白，澄澈的清泉，如一泓秋水明净。她在婴儿的瞳孔里看到她的像，就像在潮音的眼里一样。
　　 潮音来医院里看她，坐在她的身边，说，倾铃，我和苏珏要结婚了。
　　 倾铃说，潮音，祝你幸福。
　　 潮音说，你要来做我的伴娘。
　　 倾铃点头答应。
　　 出院后，倾铃去看母亲，母亲依旧坐在白色床单上看窗外的忍冬，只是这个时节还没有开花。母亲看见她，情绪又开始躁动，拿鞋子朝她扔，她只好退出门外，站在门外悄悄看她。她知道母亲也许不会好转，一生就是如此，她已经没有眼泪，只是默默看着她，知道她还在以一种疯癫的方式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潮音去倾铃的房屋里寻她，洗手间里哗啦啦的淋浴一直响着，倾铃躺在浴缸里，鲜血和水交融在一起，如一场美妙的华尔兹。潮音听到卧室里婴儿的哭泣声，她把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孩抱在手里，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泪热腾腾的洒落在婴儿的脸颊上。她还是不停地哭泣，潮音抱着这团如棉花般柔软的婴儿在屋里唱歌，哄她睡觉。
　　 床单上是倾铃留给她的信。
　　 “潮音，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生下来的这个女婴，她一点也不像我，她很像你。你要帮我好好照顾她，你的婚礼、你的音乐会，我都缺席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我只是一具空壳，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倾铃的信，永远只有简短的话语，哪怕是她留给潮音的最后一封信笺。
　　 苏珏说，潮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嫁给我。
　　 倾铃点头。
　　 苏珏说，你手里抱着的这个孩子，是我和倾铃的孩子。潮音，在这段感情里，我已经不再奢求原谅，倾铃和你很像，但是她没有你幸运，她像深海里的浪潮，我每次面对她的时候都感到不安和惶恐，但这种感觉很真实，她让我找到最真实的自己。
　　 潮音把孩子递给苏珏，一个人跑回外婆居住的村庄，她爬上快要颓败的茅草屋。倾铃的家里已经无人居住，爷爷奶奶在去年过世，杏子树上只剩下几个干瘪的杏儿，其余的都落进了水池里，像被卡在淤泥里的水鞋，慢慢在淤泥里腐烂。
　　 潮音坐在茅草屋上，一整夜，寒冷像无数把匕首往身体里扎，她独自流泪，一直到深夜里的月亮慢慢消逝。外婆提着马灯来喊她回家睡觉，她听到外婆的声音，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个初次遇见倾铃的上午，倾铃站在杂草丛里看天空里飞过的飞机，她是个想坐上白色飞机飞到白云上的女孩。
　　 潮音带着外婆回到城里，音乐会照常举行，她坐在偌大的舞台上，一个人拉起大提琴，悠扬悲伤的曲调像一缕缕呜咽声，母亲和外婆在台下唱着那首《RedRiverValley》。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