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耍猴人(小说)
冬天过去了,春姑娘莲步轻移,缓缓飘来。紧接着,万物都醒了开来,老树发了新芽,燕回故榻。阴云退散,暖阳普照大地。冰皮融解,春水与天光一色。到了小麦返青的时候,村里人都忙活起耕种,照理来说福伯这时候也该出工了,我却未见到他的身影。
“好久不见福伯了,有些想他啊。”我在炕上伸了伸懒腰,对着炉边正在缝衣服的奶奶说道,“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奶奶手指颤了一下,随之平静地说道:“他死了。”
“死了!?”我从床上跳了下来,面色惶然,“福.....福伯……死了?”我惊诧万分地看着奶奶,脑海中忽就茫茫一片的空白。
奶奶放下手中的活儿,失神片刻,面色安详,眼神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感伤。“嗯,死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笨老头儿,连死都死的这么蠢,怎么会这样呢……”她勉强地挤出一抹微笑,却僵硬在了脸上。
福伯应该是死在了两三天前,不知是老死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是村里有人家上梁想找福伯表演庆贺时推开了他家的门,由此发现了他的死去,而这是昨晚刚发生的事情。
在福伯死去了那几天里,小福子异常的平静,没有痛哭也没有嚎叫,就一直呆呆地地坐在窗边的泥地上,抱着膝盖,手里捏着几粒花生米,褪了点皮,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天亮。在旁边干裂的旧木桌上,堆着满满一大盘炒熟的花生米,我知道,那是福伯弥留之际留给小福子最后的依靠了。但小福子却没有动。桌子上还有一壶酒,壶盖有些松动,是拧过的痕迹,但却没有完全的拧开。我料想这是福伯最后的所为,他想喝上一口酒再上路,却也是最终的遗憾。
当村里人要抬走福伯尸身的时候,在旁静默已久的小福子却忽就有了生气,拼了命的阻挠,怒目圆睁,叫嚣着,嘶吼着,去挠去抓那些人的脖子和脸,似乎是要拼出性命去,如同疯了一样。谁也不曾料想一只羸弱的毛猴居然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
相较于人类,小福子的力量毕竟是微弱的,何况还一连饿了好几天。福伯的尸身最终还是被几个壮汉给抬走了。小福子拖着困顿的步子,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村头,那里有久候的村民,还有一个早已挖好了的墓坑。
福伯下葬了,小福子静静地在旁边看着,眼神空空荡荡,空洞中流着浓重的哀痛。风似乎在那时候也停住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视线,以及视线中那个缓缓滑入土中的缩影。那天刚巧是春分,漫山遍野的桃花、迎春花开着,不时有雀鸟在林间鸣啭,音色脆亮却时而婉转多情。不远处飞着几只风筝,似蝴蝶翩跹而舞,或许是飞得累了的缘故,风筝们都在缓缓地坠落着。风筝下的田野中有农夫在高唱嘹亮的山歌,格调工整声音高亢,听进耳中却少了几分长久回味的韵味。
猴子是有灵性的动物,起码我坚信小福子是有灵性的。福伯被安葬后,它在坟旁守了好几天,不哭不嚎也不吃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如死物一般作着最后的哀诉与挽留。后来不知去往了何方,长久不见它的踪影。
每年差不多春分的时候,福伯的坟前总会摆上那么一小堆花生米。有两回还有一壶酒,酒是拧开了盖子的,直挺挺地竖在坟前。这几年来,十里八乡传闻有一只行径怪异的贼,总趁春来时分潜入人们家里,用利器破开粮食袋子,却只偷花生,而且偷的数量很少,应该是享受破坏的感觉。我们自己村里人一听就知道所谓的贼是谁,也知道个中缘由绝非是享受破坏,偶尔谈起时笑而不语,而那些不明所以的人们对此却恨得咬牙切齿。
我再次见到小福子,是福伯安葬的三年后。一样的春光,同一个地方。
那次经过福伯坟旁时,已经过了半个春天了,然而坟前却出奇的空空如也,只有杂草二三,稀稀松松。那早已被我所习惯的花生米这次却没有出现。我蹙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在坟前凝视了片刻,我想起逝去的福伯的生平,忽悚于那些在光阴中弄人的造化的残忍,以及不可捉摸的却又了无人情的人生。又慨然命运的刚刚好,若是差一分差一秒,此刻我也不该在此缅怀。而缅怀之人,此时已然远去,我又该去哪里寻找他的曾经,他的故事又该如何去诉说才好。逝者已矣,纵有千般的叹息和万种悲情,亦是空发感慨,想来也于事无补。由此,我决定快速的离去,也为了心上某些拷问的逃开与慰藉。
然而,绕过坟墓,我仍旧无法逃脱内心的追问,蓦然地一回头——
在福伯的坟后,凌乱的野草中,一只羸瘦的猴子,静静地躺在里面,静静地,与周遭融为了一体,不参任何的杂的东西,岁月静好。此时,有一阵风吹过,它的毛发在微微摇动。我看见,它睡的是那么地安详,而一切又是那么地和谐,和谐到连我的呼吸声都觉得对此是一种扰乱与亵渎。我真的不想看见,它身上挂了的几道血痕,以及黄色的皮毛中隐现着的怵目惊心的红。
它是被打死的。我心里知道。它是为什么被打死的,我也知道。但我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要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当你面对一条生命的逝去,要究其缘由,却说不清道不明这算追寻或是解脱时,你所感觉到的,只有发自心底的震撼,是那些人性中所生而带来的说不上来由的情感。如若还有些别的,那或许是由此产生的对命与运、人与情的思考。
泪水缓缓淹没我的眼眸,有一滴落了下来与脚下的泥土混在了一起。在小福子瘦小的手掌中,我隐约地看到,握着几粒红花花的东西。
是花生米。
“奶奶,我给福伯送去了,小福子那也放了一些。不过饶有兴趣的是,福伯坟地前开满了迎春花,一株比一株开得好,也不知是谁种的。而且我刚出门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小雨,细细的,那些花儿在雨中显得格外的好看。”我一手脱下微微淋湿的外套,另一边对着奶奶说话。奶奶在忙着针线活儿,缝补家里破旧的衣服。她放下线头,看了看窗外,细雨初歇,西边升起了彩虹。她叹了一口气,如同自言自语地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吶,到底怎么个活法儿才算活过啊?好多人活的时候图那么些个虚的东西,等死了却一点也带不下去,还活着的人也没一个念想他的,这活一辈子到底是图的啥啊……”
(本故事纯属虚构,但鄙人窃以为,虚构出来的文字,未必缺少真挚的情感,以及一些可以引人思考的东西。阅历所限,语句推敲不当,故事结构也待充盈,若有贻笑大方之处,还望诸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