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赞美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偶尔传进娘耳朵眼里一两句，娘的脸却是极其平静的，像许许多多的、跟她同样命运的女孩一样，似乎是，觉得，原本就该如此。
　　 几个月了，从陶婶到家里提亲，到如今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四个月里。娘把自己的爹娘、哥哥们、还有，世俗里的那些个观念，统统在心中反复咀嚼过了不知多少遍了，如果是一个物件的话，应该早已烂得连尸首也都没了踪影了。读过不少诗书的娘，心里啥不明白？她只想按规矩好好地，做好，对得起一个好闺女、好妹妹的名分，她还想，等嫁过来，好好做一个好媳妇，将来呢，还要，好好做一个好母亲。
　　
　　 【六】
　　 “他爹，我为你装好了铺盖卷，收拾好了一应生活用品，你去看看还差什么，我再去给你买。”挺着大肚子的娘对着趔趄着躺在床上听收音机的爹说。
　　 乡下的男人们，一年必要分三次出去做工，每一次说成是一季。过完年，出去，五月收麦子时，回来，这是一季；收完小麦，出去，收秋时，回来，这是一季；收完秋，出去，过年时，回来，这是一季。大部分的男人都是按着这个规矩出去、回来、出去，就在这些出出去去，来来回回中，一家老小的吃喝花销也就有了着落了。
　　 而小涵爹却常常不按规矩出牌。一季中，他总要往返回来数次，日子，在他往返的途中撒落得失去了应有的形状，而那些撒落的日子，直接投映到了家里的生活上。家里，一应的开销就总是十分的拮据。
　　 娘那时正怀着妹妹小玉，她艰难地弯腰帮爹拿了鞋穿上，嘴里像哄小孩一样的，哄着，说：“来，起来了，我帮你穿上鞋，你看我为你做的这双鞋穿着是不是很舒服啊？”
　　 爹到底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我来我来。他穿好鞋子，坐到简陋的饭桌前，吃着娘早起为他烙好的葱花饼，嘴里呼噜呼噜喝着娘早早起来为他熬的、他喜欢喝的玉米粥。吃过，喝过，还磨磨蹭蹭的，不想走。
　　 这已经是这一季回来的第三次了。每次回来，他都要跟娘说，他胃疼，或者，腰疼，再不，就说，心里难受，娘常常着急地要陪他去医院看看，他却总是不肯。跟他一起出去打工的同行者总是取笑他，又回家，想老婆了吧？什么胃疼、腰疼，又回家，想老婆了吧？什么胃疼、腰疼，我看就是借口！想老婆了才是真！旁边的人就哄地一下笑了。爹的脸红成了关公，嘴里无力地辩解着：“人家是真不舒服嘛！”旁边取笑的那些个人早没了踪影，他们早就去干活了，包工呢！多做一分钟就能多挣几个钱，家里的老婆孩子花起来就会宽广些。
　　 娘帮爹提着一个装着洗漱用品的袋子，前往三里之外的公路上坐车。边走边叮咛，吃饭要趁热，季节交替时，注意添加衣服，别着凉。我这里，别担心，感觉挺好的，这孩子挺乖的，也不大闹，别急着回来，大概到了秋后了……
　　 爹嘴里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睛往路边的庄稼地里乱扫，这时节，玉米正吐缨子，那股庄稼特有的青鲜气息不时飘过来，扑到人鼻子里，爹撮起鼻子吸溜了一声，一副享受的样子。他是不是早计划着下一次的逃离？
　　 是的，正如娘担心的那样，爹又一次从工地逃离了，距娘往公路边送他仅仅过了二十天。
　　 这一次，娘是真的生气了。好几天不跟爹说话，只默默地挺着，隆得高高的肚子忙里忙外的。她甚至，在忙完家里的一切时，开始拿了?头去山上、田间地头，刨一种叫做远志的中药材，刨回来，晒干了，再用小锤子在石条上叮叮当叮叮当地捶捶，把外面的一层皮退下来，等攒够一些时，就拿到集上的中药材收购站卖这层皮。
　　 真想不出，过着这种生活的娘，居然还时不时地泛起一点诗意的涟漪。犹记得，娘在房前，用石棉瓦搭起的简易饭棚下，边烧火做饭边一首首地背诵古诗词。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什么“春江潮水连海平，何处春江无月明”了，什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常常是，娘让小涵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问她喜欢不喜欢听诗，小涵不知道什么叫诗，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想！娘就微笑着边烧火边偏了头给小涵背诵这些个古诗词。火光映在娘的脸上，红彤彤的，艳丽极了，犹如打了胭脂的新娘。
　　 娘到底是原谅了爹，没几天，娘照样用一贯的温柔的口吻跟爹说话，照样按他的口味给他做饭，就像所有的乡下女人对丈夫一样。她们说，男人是天，走到哪里，都是这个理，男人就是用来尊敬的。
　　
　　 【七】
　　 娘把她所有的抱负都寄托在了小涵身上。
　　 从小学到高中，只要小涵在家，娘都要陪读。当高考成绩出来，小涵的成绩上了一本分数线时。小涵看见，娘的泪水流得哗啦哗啦的。
　　 娘说，闺女，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出你来，然后，你再跟我一起供你弟弟妹妹。小涵懂事地点着头，那时，小涵早已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悄悄地担在自己肩上了。
　　 捧起书本，娘那张因劳累总是汗涔涔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那双期待的眼神，总是便像一层看不见的光环照到了她身上，使她不敢有半点懈怠。她从不跟同学们比吃穿，她的大学生涯，完全不像同学们那样，轻松自在得犹如在乐园，相反，她的大学生涯清苦得，用她同寝室的女孩的话来说，像是，苦行僧。小涵对同学们善意的、恶意的话皆一笑了之，于她来说，娘以及娘所期望的才最重。小涵课余时间，不是泡图书馆，就是做家教，她的勤奋在那所北方省城第一名校里是出了名的。
　　 然而，找工作时，却当头给了小涵一击。那些热门职位，皆是数千比一的竞争局面。那个夏天，她每天一早起来，穿着高跟鞋，顶着毒烈的日头奔走在省城郑州的各人才招聘会上。简历填了一份又一份，大部分都泥牛入海般没了音讯，通知让面试的单位寥寥。
　　 小涵像大部分没有门路的同学一样，干过多种工作。做过保险推销员，干过售楼小姐，做过车模，甚至在万不得已时，还到保洁公司做过一段日子。每一份工作，她都努力去做，到头来，业绩还是平平，业绩平平，就代表着收入平平，收入平平的小涵总是在接到家里娘的来电时，说话就显得没有底气，她不敢拍胸脯告诉娘：二妮三旦的学费，没问题！我包了！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用一种明显的软弱无力的语气，说，娘，别急，到时候总会有办法。放下电话，她苦笑了。什么办法？那，唯有像保险培训时老师讲的那样，用“办法总比困难多”来对自己精神鼓励了。
　　
　　 【八】
　　 那是她在保洁公司打工时，当同事吴大姐知道小涵是高材生，居然来干这个时，连呼“可惜了，可惜了你的才华啊！”，不久，她居然帮小涵介绍了一份家教。对象是个初中生，女孩。
　　 在小涵准备上班的那天晚上，吴大姐意味深长地对小涵说，小涵呀，你可要好好干啊！干好了，人家黄局可不会亏待了你！
　　 后来，小涵才明白吴大姐的话外之音。原来女孩的父亲黄诚，是某局专管人事的副局，官儿不大，权利却不小。
　　 这是一个有点叛逆的女孩。
　　 当小涵让她写作业时，她却歪了头，问，我写不写作业关你什么事？然后，她戴上耳机，边听那些很劲的音乐，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了指甲油涂指甲。小涵的上下两瓣唇一翕一合地张了几张，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她是把心中的那股子急，还有火，生生地按下去了。她想起娘常常说的“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的话，心说，咱这不是挣钱的吗？哪能那么顺心顺意呢？她把自己那张，刚才被那丫头气得笼上一层雾的脸，缓缓放开了，她明净地微笑着，看着丫头慢慢慢慢慢慢地涂指甲。
　　 丫头涂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紫色的液体，在每个指甲上涂上一层，然后，用纸巾开始一下一下地擦。咦，刚刚涂上的指甲油居然被这种液体洗去了，小涵心里不由暗暗称奇。等她把这一切都做完，才扭头瞅了小涵一眼，她看见，小涵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样，阴沉着脸，气鼓鼓的样子，相反，倒用一种亲切、友好的微笑看着她，她的脸不由红了一下，她是不好意思了。
　　 接下来几天，丫头每天都在做作业前，像唱戏前的锣鼓响器前奏一样，必得先玩一会儿，才肯做作业。小涵每每都耐心地等着她，用微笑和目光鼓励她，并在适当的时候给她话语的鼓励和安慰。
　　 几天下来，小涵发现这丫头并不像她父母事先交代的那样：问题小孩。相反，这是个灵透、明理的孩子，只是大人们都光顾着忙自己的事，除了给孩子钱，从不跟孩子交流，才导致孩子这样的。慢慢地，她开始依恋小涵，有心里话也对小涵说。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又无可奈何。
　　 黄诚的女儿被小涵带了一个学期后，即从半路考进了市一中的火箭班。黄诚呢，为了感谢，帮小涵谋到了一个相对来说清闲，且收入不错的职位。她和他从最初的礼节性的打交道，慢慢演变成了后来的如胶似漆的缠绵。
　　
　　 【九】
　　 那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山间小路，娘用小独轮车推了两车篓玉米，蹒跚地走在上面，小涵从一边帮她把着车头，以免车子翻倒。那路，真是难走。窄，再加上刚下过雨，车轮子根本不想听话地走在上面，倒时不时想窜到高高的岸下去。小涵往小路两边望了望，吓，都是高得让人眼晕的石岸。小涵紧张得出汗了，手心里头都是汗，她想跟娘说，停下吧，这么高的岸，要是一不小车轮子窜下去，我们两个还不都跟着掉下去呀。她扭头看娘，娘正弓着身子，吃着力，使着劲儿，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的一步一打滑的小路，注意力全放在了走路上，根本没有往危险那儿想。小涵的嘴张了张，还是把想说的话生生咽下了。
　　 前面，又是一个坎，需要用力冲一下才能过去。可是，烂泥黏着车轱辘，尽管她和娘都使足了劲儿，还是没能冲过去，就在她们再次攒足劲儿往前冲的时候，车轱辘往旁边一歪，车子带着她和娘一起掉了下去。她“啊”了一声惊醒了。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
　　 小涵揉揉眼睛，微弱的晨曦已经若隐若现，天，快亮了。她躺在床上，再次回想了一遍刚才的梦，这梦，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某种启示吗？那个人，那件事再次在她脑海里活泛起来。
　　 转眼，距离她生日过去已经一个月有余了。黄诚，那个曾经对她信誓旦旦的、曾答应给她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的男人，自从她生日那天联系不上后，再也没有联系上过。
　　 那些日子，小涵曾发了疯般地到处找他。然而，他的邻居说他已搬家，他的同事说他已不在这个单位上班了，具体原因，不清楚。那个陪了她三年，喊了她三年小宝贝，小可爱的男人就这样神秘地，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前天，单位开会时，领导说，最近单位人事要大变动，某些通过不正当渠道进来的同志要有心理准备。不正当、变动，这些个字眼在小涵听来那么令人心惊和脸红。
　　 昨天，房东说房租已经到期，续租的话就准备房租，不续租的话请尽快腾房。
　　 天，越来越亮了。东方，那蓄势待发的红已慢慢地浸染了周边的天空，只待，那个喷薄的时刻到来。小涵手里攥了半边窗帘，遥望着，当那个火红的球终于跳出来时，小涵的心也跟着咕噜了一下，她该鼓起勇气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