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会飞的石棉瓦(散文)
一
夜里,北风爬上山顶高高的井架,呼啦啦地将井架上的旗杆扯断,再让几处工棚屋顶的石棉瓦飞起来,那石棉瓦和旗子随风一起飞走了。那几排低矮的工棚,像寒号鸟一样在北风里抖擞着。沟边老鼠的“宜居工程”也停止了施工,一米多厚的冻土坚如磐石,必定磨坏了它那锋利的牙齿。
风,从门、墙及屋顶的缝隙中呼啸着钻进来,想要占领屋内的每个角落。炉火努力地工作着,烟筒里的烟出不去,被堵在屋内急得团团转。我坐在床边的办公桌前整理资料,跺脚哈手取暖,手冰得怎么伸也是弯的。站起来走近炉子,拿起黑不溜湫的钎子鼓捣炉火,双眼被倒灌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
工棚是铁皮墙石棉瓦屋顶,隔音效果差,隔壁放个屁,听得一清二楚,似乎能闻到土豆配面条未完全消化散发的异味。左边住着核算员,已传来雷声般的间隔性的鼾声。右边住着材料员,不过今晚是俩人,他那身材高大、体态丰腴的老婆探亲来了。刚才还听到床上咯吱咯吱和滚动的声响,接着就是像轮胎泄气的声音。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地底下发出的。那声音搅乱了我心中平静的湖水,我再也无心工作。天太冷了,我想钻进被窝,可我不能,工作还没完成。设计,编措施,整资料,下井以及开会等等,都是我的工作,队里的事琐碎繁多。虽忙点累点,但过得充实快乐。
清晨,我被冻醒了,炉火已奄奄一息,努力了一夜,该歇息了。我早早起床,想打水洗脸,桶里的水已结一层薄薄的冰。开班前会的时间到了,我来不及洗漱,向队部走去。风仍撵着我,贪婪地吸走我身上的热量,我连打了几个寒噤。会后,去食堂喝一碗狗都撵不上的稀饭,啃一个又黄又硬的馒头,还有咸菜。匆匆背上工具包走向井口,赶在入井时间下井,像挤班车一样,过了这个点就不下去了。
二
我原住在西头,靠近项目部,与殷师傅住一个房间。那工棚是砖墙石棉瓦屋顶,没有任何装饰,纯原生态。两张床靠后头的窗户,中间仅容一人通过。殷师傅已年过半百,先前是我队的副队长,井下干不动了,在地面当调度员。老师傅是个粘床打呼噜的人,呼噜声像茶壶里煮饺子,让我难以入眠。后来慢慢地适应了,再打呼噜也照睡不误。他教会我生炉火,教会我如何度过北方寒冷的冬天。
老师傅闲着没事时,身后总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是矿工后代,随他妈长得很俊,他家开小卖部,老师傅经常光顾,一来二去就与小男孩混熟了。小男孩刚来工地时,胆小谁都吓唬他,一吓他,他就哇哇大哭,众人以此取乐。久了,男孩不但不被吓住,反而冲大人作鬼脸,主动挑逗大人,说粗话,小孩学“坏”了。人们说老师傅与男孩套近乎,是别有用意,可能看上男孩他妈了。我说那纯粹是瞎扯蛋,这哪跟哪,小孩不跟大人玩,又跟谁玩呢?再说老师傅就是喜欢小孩嘛。
老师傅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给我介绍对象——一个绞车司机。见过面,我没看上,黄了。小田是项目部医务室的一名护士,对井下非常好奇,想下井瞧瞧。要我带她下井,我戏谑说,“想下井必须先培训,培训合格后才能下井。”小田真点头答应。我要她下班后去我办公室,培训井下安全知识。其实,培训是假,因为女的不让下井,与她多接触是真。“培训”的第二天,老师傅笑着对我说,“你小子真坏,有对象了还要我给你介绍。”一语惊醒梦中人,那时家里已给我介绍了对象,我不能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于是我告以真话,她只好作罢。
婚后,妻来过几次。老师傅非常善解人意,主动外出找地方睡觉,我非常感激,同时心里很过意不去。工地上就这个条件,他若不这么做,我与妻还真没地方住。那时北方盛行听房,谁结婚了,谁的家属来了,有的同事去听房,听熄灯后屋内有什么动静。在北方听房不是什么丑事,儿子新婚之夜,父亲可以听儿子儿媳的房,动静越大心里越高兴,越早抱孙子。现在流不流行,不得而知。有次,妻来后的第二天,老师傅笑着对我说,“有人趴在你窗下听房,听了大半夜没一点动静。咋回事?”我诡异地笑而不语。心想,我就不会将时间提前些?
仲夏的一天,天气燠热,晚上风雨大作。屋顶上的石棉瓦被吹得忽啦忽啦响,而后像长了翅膀飞起来,飞到前面的沟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石棉瓦飞起来,壮观又惊心动魄。正如杜老所吟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次尤甚,风来了,雨也来了,我们的工棚被蹂躏得七零八落,我也被刮到西头,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三
没多久,石棉瓦又飞起来了。不过这次规模不大,没飞多远,因为石棉瓦被铁丝拽住,被石头压住。那石头也想飞,却没飞起来,滚落下来,将路过的葛的脚砸骨折了。
葛是我们的好友,一起分配来的学生,老家离这儿远,由我们轮流伺候他。葛遭此横祸,躺在病床上,怨天尤人。我们安慰,“细想,你实属幸运,倘若石头砸的不是脚而是脑袋,后果将如何呢?”葛说也是。
葛自参加工作,似乎很幸运,一直走在我们的前头。葛工作踏实,每天下井深入现场,升井后全身黑不溜秋,与工人无异。又遇上一位爱他护他的队长,常在上级领导面前夸他。他为人友善,人缘好,他像一朵盛开的花,开在我们这些绿叶之上,开在领导们的心里。
一年后葛被提为项目部技术负责人,我们成了他的下属,心里既羡慕又嫉妒。不过,工作上是上下级,私下里还是好朋友。安却不这么想,非常憎恨葛,认为葛挡了他的仕途。安早我们两年来到这个单位,表现也不错,按理说,技术负责人非他莫属。可安很孤傲,眼里没人,连领导都放不放在眼里,说他们是大老粗,没文化。提拔是板上钉钉的事却黄了,能不恨吗?这个还不算,还有更可恨的,恨得牙根痒痒。安老大不小了,姻缘迟迟未到,找对象不是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不愿意。好不容易与一女同事有了良好的开端,却被葛“横生枝节”,那女孩看上葛,并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气得安躲在山下,好几天没露面。从此,安恨上了葛,明里暗里与他对着干,有次闹得很凶,差点打起来。葛却让着他,一直保持沉默。
那天,天飘着雨,阴沉沉的。到了午饭时间,想给葛改善一下伙食,我下楼去饭店打饭。当我回到医院刚到门口时,听到病房内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是安的声音,心里一惊,停下脚步,窃听了一会,见里头没什么异常,微笑着走开了。大约半小时后我蹑手蹑脚回到病房门口时,里面静悄悄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葛躺在床上,安然无恙。“有人来看你没有?”我明知故问。“安来了,还提了不少水果。”葛淡定地说。我心想,“你就装吧,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化干戈为玉帛,该高兴。我故装惊讶,“他怎么来了?”葛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他为何就不能来了?”我连忙点头说,“也是啊。”
是啊,没什么解不开的,没什么放不下的……
四
有人笑谈:石棉瓦每飞一次,这是出事的前兆,肯定是有人做了老天不可饶恕的事。要不,好好的石棉瓦会飞起来,还飞得那么远,是老天发怒了,在警告人们。无巧不成书,第一次刮大风,石棉瓦飞得最“壮观”,过后没几天,项目部经理因经济问题被公司纪委调查,调走了。还有一次,石棉瓦飞起来了,飞得含蓄。一周后井下出了一起小事故,一人受伤。纯属巧合,却被他们牵强附会传得神乎其神。
这不瞎扯,毫无科学道理。可下过井的人会知道,一些矿工很迷信,尤其在小煤窑。我见过私人老板在小煤窑井口上方盖座小庙,敬奉“窑神”,初一十五烧香放鞭炮,祈求“窑神”保矿井和工人的平安。我们工地上,“窑神”倒没有,初一十五放过鞭炮,只是后来鞭炮也不放了。
我们没有过多的反驳,因为工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希望人们不要犯错,希望当前良好的局面能保持下去。由于进度快,工程质量好,安全有保障,得到矿上的好评,矿上主动将一些合同外的工程交给我们施工。更重要的,是效益好,工资高。工资高了,工人高兴,非常珍惜眼前的一切。而好的东西总怕失去,在自己无力掌控的情况下,想借助迷信的力量提醒人们,去实现那美好的愿望,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后来工作调动,我离开工地。离开之前,项目部已着手改造旧工棚,盖两层楼的彩板房。彩板房牢固,宽敞,整洁,实行公寓化管理。改造完成后,就会告别石棉瓦屋顶,再也看不到石棉瓦飞起来的情景。
石棉瓦飞不起来了,但有些人,有些事,常在我的记忆里飞翔,给我力量,也告诫自己要走得正,走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