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云小姐啊。身体可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云儿此病全仰仗先生妙手回春了。”
　　 “小姐客气了。碰巧而已。”他还是一贯的谦虚。
　　 “但云儿这条命却是先生救回来的。这不假吧？看在先生救命之恩的份上，看看我亲手给先生做的什么？”我端起手里的碟子在他面前亮了亮。
　　 “呵呵……‘流苏饼’啊。你自己做的？这倒是要尝尝的。”他看了看手里的毛笔和手上的墨汁，在犹豫的瞬间，我拿起一块‘流苏饼’已递到了他的唇边。
　　 “先生既然不方便，那云儿喂先生好了。”我冲他调皮地一笑。弄得他有些尴尬：“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云小姐说使得自然就使得咯！”“流苏饼”已经放到了他的嘴上。他面露羞怯，迫不得已咬了一小口：“嗯。甜而酥。”
　　 我笑得差点把手里的碟子抖掉了：“先生真会说笑。不知道先生喜欢太甜的，也没放多少糖，怎么就说甜呢？”
　　 他慢慢咀嚼着，喃喃道：“甜于心。”
　　 与他的目光轻轻碰触。脸上一阵阵燥热。
　　 一颗奇妙的种子就这样在心里扎根发芽，悄然生长起来。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彼此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在他身旁研磨，看着他挥笔涂鸦，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清淡的墨香，满心的欢喜；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喜欢他对着我温柔地笑；喜欢他静静地捧读一本诗经，看那一袭白衫随风飘逸在鸟语花香之间……我把一个少女的心事，偷偷地藏匿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只有窗前那串风铃和满天的星斗，还有那时圆时缺的月儿知晓……
　　
　　 我正捧着与江文轩一起完成的《乌江行云图》，揣摩着上面他题写的那句诗：“一江幽水渡凡尘，苍穹风起惹闲云。”
　　 “云小姐……可能……再过些时日，我就要离开柳府了。”他在背后幽幽地说。
　　 闻听此言，我顿时慌了心神：“为何要走啊？……是，是觉得佣金少吗？我去跟爹爹说，你说多少便是多少……先生、先生，你不能走……”
　　 “云小姐……母亲她有意让我回去子承父业……我总不能在这里教一辈子吧……”他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我隐忍不住流下的泪。我揪住他的衣襟，死死地揪住，仿佛一松开，他就要离我而去：“我不管，我不管！……就不让你走，就要你在这里……一辈子……”
　　 “傻丫头，你总归是要嫁人的。”他没有喊我“云小姐”，却用了“丫头”两个字。这声丫头更是让我泪如雨下：“……先生……云儿不嫁人。云儿要守着先生一辈子……”
　　 我紧紧地抓着他，泪水狂奔。也许习惯了每天可以看见他，习惯了他对我的种种关爱，习惯了有他在的所有平常而又快乐的日子，习惯了生命里有了个他。我怎么能失去他呢？！
　　 他眼里有种亮晶晶的东西，心在激烈地挣扎着，不舍和怜爱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其实我，不想走的……可，母亲她……已为我选定了一门亲事……”
　　 “什么？！”我甩开他，瞪大了泪眼。一种空前的失落瞬间把我击垮：“——不！不能走！我不许你走！你是我的……先生……我不让你走！不能走……”
　　 “云儿！……”不知道他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居然把我拥进了怀里。
　　 命运让我遇到了他，又让他成为我生命中一个那么那么重要的人。两颗心在命运的驱使下撞击到了一起。他用滚烫的心融化着我，用烈焰一样的情炙烤着我。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全身的血液也在沸腾；整个天空都在沸腾……
　　
　　 【七】
　　 “云儿，不要再私下去江先生的房里逗留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小姐，他毕竟是一个男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会惹人笑柄的！”不知道谁在母亲面前卖弄了唇舌，一向和蔼的母亲，板起面孔数落我。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会为家人为世人所不容，但我已不能自己。江文轩也深陷其中欲罢不能。爱情就像一杯毒药，充满了美丽的诱惑，却往往是最致命的。
　　 跟江郎私会有段时间了，期间他回过乌江镇，也没有正面回应江母提出的婚事。他让我等，他说他一定会说服江母，娶我进门。
　　 世事总难料。当我还沉浸在与江郎的私情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却在一夜间成了别人的未婚妻。父亲替我应允了一门亲事。恰在此时，我得知自己有了江郎的骨肉。我极度惶恐地偷偷告知了江文轩。他焦虑不安，就要去跟父亲提亲，请求父亲退掉许下的亲事。可父亲那边根本不容商量。因为来提亲的是总督府。我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母亲拗不过我，只好来软的：“自古婚嫁大事都由父母做主的。你是爹娘的心头肉，自然会给你一个好的去处。李家家大业大，权高富贵。你是做大少奶奶的。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事已至此，我只好摊牌：“我已有了身孕。是江文轩的。”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将母亲震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你……你再说一遍？！”她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着，指点着我，“孽障！孽障啊！……”母亲捶胸顿足，扬手就要扇我，秋水跪在她面前，替我挡下了。
　　 “我要嫁给江文轩。除了他我谁都不嫁！”我一脸的冷静，对目前的状况早已料到。
　　 母亲还沉浸在痛心疾首中不能自拔。奶娘在一旁极力劝着她，但她丝毫没有听进半句劝慰的话，依旧对我一脸的悲愤：“……你……你还有脸说！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想我柳家书香门第，世代贤良，怎会出你这么个伤风败俗的孽障啊？！”
　　 “夫人，既已如此，您就依了小姐吧？趁着还没出怀，快把喜事办了，也就遮掩过去了。”奶娘还在相劝。
　　 母亲痛哭着摇了摇头：“晚了，晚了……李家明日就要来下聘礼。那可是总督府啊！……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父亲得知此事更是暴跳如雷。母亲站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老爷，这事……咋办啊？要不，找个理由把李家的亲事退了？”
　　 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都是你惯得！”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亲不是说退就退得了的。总督府放个屁，方圆数百里都要震三震呐！我柳某人有几个胆子，敢去悔婚啊？！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还要不要活命了？”想到这些，他怒目圆睁：“江文轩！”
　　 我自知大事不妙，想通知江文轩快些逃走，无奈被家丁看得严严的，只好让秋水给江郎通风报信。江文轩没有逃走。他跪下来恳求父亲：“文轩是真的喜欢云小姐，愿意娶他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此生绝不负她！”
　　 父亲一看见江文轩便恼羞成怒。他只知道，柳家的颜面，柳家的前程，还有他最疼爱的宝贝女儿，让这个姓江的给毁了！他命人把江文轩绑在了长木凳上。他要动用私刑，用柳家最严厉的刑罚，来驳回他那点可怜的尊严！
　　 “你若受得了这二十家棍，我便饶了你！”父亲冷眉横对，字字如雷。
　　 “老爷，若江文轩吃得了这二十家棍，恳请老爷将云小姐许配给文轩。”江文轩被粗大的绳索困住手脚。但他并没有惧怕，如此得大义凛然。
　　 父亲并不理会江文轩，一声喝令：“打！”早已候在两旁的家丁，手举粗棍，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江文轩的身上：“一——”
　　 我深知这二十家棍的威力，他一个文弱书生又怎能受得了如此重刑？棍下一过，非死即残！即便爹爹有意饶他性命，恐怕受完这二十棍，他也是废人一个了。我被两个家丁死死地拽住，眼睁睁看着他受此酷刑，如针扎锥钻般心痛！
　　 “二——”第二棍落下。江文轩紧咬牙关，强挨苦痛。我哭着跪求爹爹，求他可以饶了江文轩，我愿意听从他的任何安排。爹爹对我的哭诉置若罔闻。他瞪着血红的双眼，紧握双拳，恨得咬牙切齿。他这是要置江文轩于死地啊！
　　 “三——”……
　　 棍棍都打在我的心头。心，疼得死去活来。江文轩嘴角流血，奄奄一息。白衫上渗出斑斑血渍，他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十二——”又一棍落。江文轩挣扎着看了我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那满眼的坚忍告诉我，他要撑下这二十棍，他一定会娶我！
　　 可我知道，他是无论如何熬不过去的！
　　 ——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
　　 我狠咬家丁一口，在众人猝不及防中，扑向了江文轩。“十三——”话起棍落，那一棍落在了我的腰身上。
　　 “——小姐！”“云儿——”……
　　 一片惊呼！
　　 父母双亲、家丁佣人慌作一团。我趴在江文轩身上不能动弹。也不知道这一棍打在哪儿了，只觉得哪儿都痛。刺骨般疼痛！江文轩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母亲踉跄着跑来抱住了我。我瘫软在母亲怀里，感觉一股热流从下身涌出。
　　 “——血！”秋水一声惊呼，“血……流血了！”
　　 母亲大惊失色：“来人啊！快来人啊！快请大夫……”
　　 血继续涔涔地流着。
　　 “是血崩！”奶娘这一句，让眼前这些人，几乎要绝望了。
　　 我勉强抬起手，指了指还绑在长木凳上的江文轩：“……先生……”母亲流着泪一摆手，让人给江文轩解了绑。他颤栗着滚爬到我身边，满脸的泪，满心的疼。我咧了咧嘴，笑了笑。想摸摸他的脸。他的脸真好看啊！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即便现在上面挂着泪，也是极好看的。
　　 我艰难地对母亲道：“……求……爹爹……放过先生……”母亲泪如泉涌，不住地点头。
　　 血还在流。沿着我的身子开始向四周蔓延。奶娘她们想堵住我下身的血流，却无济于事。
　　 我已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一个个慌乱的身影在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这个秋季是不是来得早了一些，还未曾下过寒霜，怎会如此冰冷呢？
　　 江文轩抓着我的手，悲痛欲绝：“云儿，云儿……你不能死啊，不能丢下我……我还要娶你呢……”
　　 虽有不甘，但我明白，我要走了：“……江郎……等着我……十八……年后……我还……来……”
　　 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在空中游离。怔怔地看着我至亲至爱的人，却不能靠近半分。
　　 血，染红了那身白衫，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八】
　　 江文轩瞪大双眼，满脸惊诧：“……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见过秋水，她亲自给你穿戴的，亲眼看着你入殓的啊……”
　　 我苦笑一下：“是的。她说的都是真的。”江文轩满脸狐疑地上下看了看我：“莫非……”
　　 我慢慢走上前，几分诙谐地说道：“你看我，像鬼吗？”
　　 我不知道在“柳云儿”死后，他们都发生了些什么样的变故。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所经历的那些奇异历程……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一点都不假。爹爹和娘亲为我烧了很多银钱，还有车马侍女。这些让我有了足够的资本。黄泉路上拥挤不堪。我并没随着那些阴魂去奈何桥，喝孟婆汤，重入轮回。我差使下人打通节节关卡，花重金买通了地府的官吏，终于让我有了一次重生的机会。但这，需要滚过刀山，趟过火海，才可以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投胎。刀山上刺得血肉模糊，火海里燎得皮开肉绽。我都一一咬牙忍过。即使买通了官吏，通过了种种炼狱般的考验，在投胎之时，还是遇到了点小小的麻烦。在安排我投胎的那户人家，早已安排了一个名额。那是一个俊朗的少年。几经辗转，地府的官吏把那少年派去别处投胎了。因为重新胎化肉身耽搁了一些时间，时辰已过，周遭的一切即刻变得幽暗阴冷。就在我心急如焚、几近绝望的时候，一柱燃亮的香烛将我引向了往生之门……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再回首，已是物是人非。
　　 江文轩听我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急切地跨步上前，将我拥进怀里，泣不成声。我埋在他厚实的胸襟里，闻着我曾经熟悉的那个男人气息，任凭他蹂躏到我几近窒息，任凭泪水疯狂而幸福地飞奔着。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所承受的苦痛都是值得的。历尽苦难，终于寻回了那本就属于我的——我的心，我的爱，我复活的唯一理由。
　　 旧情复燃，欲火，燃得愈发不可一世。江郎对我既有疼爱又有愧疚，努力弥补着二十年前的遗憾。但他却没法给我一个名分。他的夫人是乌江镇镇长袁虎的女儿。每当跟江郎云雨缠绵之时，他都信誓旦旦地承诺，一定会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位置。而我要的，只是跟我爱的男人在一起。他还告诉我，“柳云儿”死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那幅《乌江行云图》，秋水在小阁楼封锁之前偷偷地拿出来给了他；父亲因为误伤女儿性命而一直耿耿于怀，大病不起，与次年去世；母亲因为连遭诸多变故，终日以泪洗面，几年后双目失明。幸而大哥柳元重新掌管起柳家大小的事物，柳家才不至于败落下来。
　　 我仍旧以老夫人近身丫鬟、以一个哑巴的身份，留在江府的那一处园子里。我与江郎，避开江府的耳目，在他的密室，在后园的内室，过了近两年的地下情人生活。虽然每次私会都很隐秘，但我却隐隐觉得，暗处仿佛有双眼睛偷窥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江文轩的儿子要回乡了。江府上下都在忙着为江家大少爷接风洗尘。江老夫人让我给她梳理好了发髻，破天荒地从首饰盒里找出一件凤头钗别上，穿上了恐怕只有过年时才穿的丝绸正服。从老夫人的举止可以看出，她对这个孙儿是多么的器重。
　　 江府上下几十口子人，都到大门口列队等候着这位江家大少。昂首探目间，去码头接少爷的那辆马车不紧不慢地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