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大寨传达完会议精神，肖家炉村的社员群众就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有人问大寨：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他妈的草能当饭吃啊？要是真能当饭吃，那干脆咱们都去种草算啦！还种个鸡毛庄稼啊！
　　 咱们就这么学习大寨啊？连饭都吃不饱，吭哧吭哧出了一天的臭汗，拿回来的工分连个鸡蛋都换不上，难道那帮当官的不知道啊？！他们倒是整天吃香喝辣的，还不让咱们养鸡养鸭啊！咱们应该写信给毛主席，让毛主席给评评理，看看咱们这是在学大寨、赶昔阳，还是要人命、让农民回到旧社会？一时间，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操爹骂娘声此起彼落。
　　 大寨无言以对。此时此刻，他的内心也是十分的纠结；也是很有些意见和看法的。他对于镇党委的这种“一地之经验号令全国”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量化标准而感到费解甚至是反感。虽说自己入党时间并不长，工作经验还不是那么丰富，那么的驾轻就熟，但是，自打全国开始掀起轰轰烈烈的学大寨，赶昔阳运动以来，他——翟金贵、就像是一个善于冲锋陷阵，勇猛无敌的战士一样冲在最前面；并且，在每年年终的劳模颁奖大会上，他都会跟其他大队的标兵劳模们一起，站在铜鼓镇的礼堂上接受最高首脑们的颁奖。虽说这一切确实给他带来了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誉，但是，在他大寨的内心深处，这些所谓的至高无上的荣誉其实根本都算不上什么，反倒是让他愈来愈感到疲惫和力不从心；他甚至感觉自己仿佛就像是一只在冰上飞速旋转的陀螺，被别人用鞭子一直不断地抽打着。在肖家炉村，作为学大寨的楷模，他极不情愿地背负着来自社员群众给予的盛名——大寨，而正是这个盛名让我们的大寨同志从此陷入无法自拔的红色漩涡之中。自此，翟金贵的名字便不知不觉地退出了肖家炉的历史舞台。
　　 荣誉仅仅给我们的大寨同志头上罩上一束耀眼的光环，却丝毫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形式上的改观。而眼前所有的一切跟多年以前他偷偷带领二歪和三癞子“跑盲流”时差不到哪儿去，几乎还是在原地踏步的状态中，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记得是在一九六六年冬至后的第二天，病笃的老母在弥留之际拉住大寨的手说：“金贵啊！娘恐怕不能再陪你过完这个年了，俺走了以后，你也别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下去了。听说边外那地方比咱这儿要好许多，你就去边外闯荡闯荡吧。俺这有你爹留下的地址，是他的一个好哥们儿叫覃山槐，他肯定会帮衬你的。还有，你也老大不小了，遇见合适的就赶紧成个家，老翟家可就指望你了，千万别让我跟你爹在地下不安生啊！”没过多久，母亲便奔赴黄泉去寻找翟金贵的父亲了。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大寨开始梳理眼前所要面临的诸多问题。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母亲的话有道理，现如今也只有“跑边外”才会改变目前拮据不堪的生活现状。于是，他将二歪和三癞子叫到他那破旧的黑屋子里，一人一把干瘪的花生米，啜着廉价的地瓜烧，开始商议如何“跑边外”的事情。黯淡的油灯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一直聊到月上中天。酒也喝完了，干瘪的花生米也已然进了没有丁点油水的肚子里。最后，三个人相互击掌、一拍即合。
　　 大约一星期后，三个穷困潦倒的农民便背起破旧的行囊，踏着朦胧月色，疾步赶往距离肖家炉十几公里外的李家屯火车站。他们用两只老母鸡和一筐十斤左右的红皮鸡蛋贿赂了一名运输煤炭的火车司机。当太阳刚刚升起时，这三个蓬首垢面的青年已经蜷曲在运煤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里，各自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奢华梦想，一路向北。
　　 三、
　　 冬季的北方，气温正在一天天的步入寒冷。在这个万物凋零一片肃杀的季节里，整个北方地区动辄就会遭受一股股来自西伯利亚凛冽刺骨的北风不知疲倦的恣意蹂躏；而后，寒流又会在不知不觉中幻化成一个无情的涂鸦大师，将广袤无垠的大地再涂上一层令人感到压抑的暗褐色；放眼望去，周遭几乎完全看不到春天才有的充满盎然生机的绿色景象。
　　 此时的火车，正沿着哈大线轰隆隆地疾驶着，铁路两旁灰褐色的房屋以及凋敝的树木风驰电掣般地向后退去；而村庄的轮廓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空旷寂寥的田野已然映入眼帘……
　　 越往北走，车厢里便愈加显得寒冷。二歪和三癞子蜷曲在一起，各自的身上都裹着一条脏兮兮的破棉被，只有大寨一人时不时地用草纸卷上一支皱巴巴的旱烟，眯缝着眼，靠在车窗前思索着未来将要面临的种种困难。眼下，他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他无法预知或想象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不过，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似乎又有些过早，他不能这样闲的难受没事儿给自己找罐子拔，再者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然而，他还是对此次的北上之行有些不太自信，其中两点让他感到纠结和焦虑：一是能否在他抵达加格达奇后顺利找到父亲的老哥们覃山槐，然后，再拜托山槐叔帮他找到合适的活计。至于二歪和三癞子俩人则是铁了心要去矿上挖煤的。在产生这个想法之前，俩人还反反复复磋商过几次，同时，也往大寨破旧的黑屋子跑了几趟，征求大寨对于他俩的这一举措的意见和看法。因为，村里的能人冷树墩前两年曾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肖家炉，俨然一副衣锦还乡的气派，神气活现的样子叫村民们羡慕嫉妒恨。现如今，能人冷树墩在矿上已然混出了些许模样，当班长已有两年多的光景。尽管这是一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但好歹能填饱肚子，而且，到手的钱也比较可观。另外一点对于二歪和三癞子来说则是至关重要的，同时，也是目前俩人亟待解决的人生头等大事；因为，当时的野鸡岭煤矿那边年轻寡妇多，这对于很难娶上媳妇的庄稼汉来说，是极具诱惑性的，有一种望梅止渴或是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说不定去到了就可以快速成个家，条件好坏不要紧，只要长相还说得过去，不缺胳膊少腿或歪鼻子斜眼，就算是拖个油瓶子也无所谓。也许这一切都是虚妄的，但对急于成家立业的二歪和三癞子来说则是十分的受用。总之，这些事情无论怎样也用不着他大寨去操那份儿多余的闲心。二是假如他真的找不到山槐叔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也随二歪和三癞子他们一起去矿上挖煤？也找个煤黑子的遗孀成快速个家呢？虽说他大寨心性较高，对未来的生活有着几分算不上十分美好的向往与憧憬，但是，眼下残酷的现实又让他不得不低头屈服。谋生的渠道千万条，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去从事这样一种极具风险性的劳动。想到这里，大寨的心里便开始烦乱起来。
　　 火车长鸣了三声之后，开始穿过一条不算太长的山间隧道。
　　 四、
　　 疾驰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运煤火车，终于“呼哧呼哧”地停靠在被灰褐色所笼罩的加格达奇火车站。车站周遭一片凋敝，死气沉沉的。眼下，天幕已然开始徐徐降下。三个人一边跺着脚，一边使劲搓着手，冻得浑身直打哆嗦，而且，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就在他们的胡子和眼睫毛上结成了冰霜。左右环视了一遍后，三人便沿着车站南墙边的一个豁口处匆匆走出。
　　 车站周围的街面上行人很少，只有几家面积不是太大的酒馆还在纳客，但生意却并不是很景气。不管怎样，先解决一下温饱再说。于是，三个人随便选定了一家酒馆落座。
　　 跑堂的伙计十分热情，分别在每人眼前的花瓷碗中倒上热茶。之后，笑吟吟地问道：“你们这是刚下车吧？”
　　 大寨用袖口擦擦了鼻子说：“是啊是啊！你们这地方实在是太冷，鼻涕都淌出来了，简直受不了啊！”旁边的二歪和三癞子也跟着附和。
　　 伙计哈哈笑道：“这还算冷？等到了‘三九’天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做冷了！”
　　 几个人闲扯了一会，大寨便站起身，踱步走到挂在墙上的黑板前，反复看了几遍菜谱。然后，转身对伙计说：“给俺们来一盘大白菜粉条炖肉，一盘萝卜片子炖血肠，再加一盘油炸花生米。”同时，又让伙计烫了一壶当地特产高粱烧酒。在端起酒杯时，大寨深深叹了口气道：“咱们明天便各奔东西了，也不知道啥时会再见面，所以，今晚的酒一定要喝好！你俩放心，今晚的帐由我来算！”说完，三个人同时碰了杯，一饮而下。
　　 酒足饭饱之后，三个人晃晃悠悠地在酒馆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住下。清晨起床时，大寨把他将要落脚的杨树镇地址给了二歪和三癞子俩人，又嘱咐俩人说：“到了椅子圈煤矿后，先赶紧跟冷树墩联系上，这样，你们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虽说眼下这挖煤的活儿比起在家种地挣得多一些，可这毕竟是一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工作。再者说，吃阳间的饭，干阴间的活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也不知你俩能否撑下来。听我一句劝，要实在是熬不过就赶紧回咱肖家炉，别把命搭在这儿。”两人缄默不语，只是点头应允着。
　　 上午九点钟左右，大寨的双脚已然踏在了隶属于大兴安岭地区名不见经传的杨树镇上。这是一个多民族的生活集聚地，镇上大多为汉族人。除此之外，满族、蒙古族、达翰尔族、回族、朝鲜族、鄂温克族、锡伯族、羌族、俄罗斯族等十一个民族同居此地；繁衍生息，相处的也是十分的和谐。林业、煤矿业、畜牧业则是这个地区的支柱产业。此时，他环顾了一下呈现于眼前的陌生小镇，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人在异乡为异客的酸楚感觉了。而且，他也根本无法预料到此次背井离乡“跑盲流”的行为让他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五、
　　 按照信上注明的详尽地址，我们铜鼓镇肖家炉村的大寨同志终于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杨树镇的宽街窄巷中，找到了父亲的生前好友，自己从未谋过面的山槐叔。
　　 在穷乡僻壤且经济并不发达的杨树镇，作为当地的理发高手，覃山槐已然在此繁衍生息了三十余年，与此同时，他覃山槐的名字也随着超高的手艺被镂刻在苦心经营的理发店的门楣上。虽说日子过得并不十分的富足，却也是活得有滋有味。然而，世事难料，生活也不总是尽随人所愿。五年前，老婆忽然间得了肝硬化腹水，苦撑了半年之后，便怅然撇下他和女儿奔赴了黄泉。现如今，眼前只剩下他唯一的女儿覃玉莲了。一想起女儿玉莲，覃山槐总会习惯地叹上一口气，这个让他既爱又无奈的宝贝女儿，大多时候会让他感到有些头疼。因为，覃玉莲生性爽直，为人处事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在他眼里，玉莲就是他覃山槐投错了胎的儿子啊！
　　 此时，大寨正抬眼凝视理发店门楣牌匾上【山槐理发店】那五个笔锋遒劲有力的黑色仿宋字时，忽然间从屋内猛地窜出一个人来，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他一闪身，那人已然距他两米之外。再定神一瞅，原来是个身穿花袄的姑娘家。那姑娘也视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孟浪，便回头朝大寨露出两颗虎牙莞尔一笑算是了事。大寨定了定神，然后，掀起厚厚的棉门帘进了理发店。屋子里很暖和，一个面目清癯的瘦高个理发匠正在专心致志地为他的客人刮胡须，看模样，那人年纪大约有五十多岁，眼窝深陷，两道浓黑的眉毛无形之中给他的这张脸增添了些许威严。大寨心想：此人定是山槐叔无疑。旁边的长椅上，有两个四十几岁，满脸胡子拉碴男人也正在等着理发，其中一个眉心长着黑痣头发蓬乱的男人对理发匠说：“覃师傅，你家闺女差不多也快有三十了吧？咋还不赶紧给她寻个婆家呢？”。廋高个理发匠沉着脸，转过身对脸上长着黑痣的男人轻叹了一口气说：“都说女儿大了，一切都由不得父母。你就说刚才，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猴急地撒丫子了。没办法啊，都是我给惯坏了！”说完，又瞥了一眼刚刚进屋的大寨问道：“剃头啊小伙子？”大寨没有吱声，只是笑了笑。理发匠接着又说：“要是不急的话就稍等一会儿，那边有凳子。大寨“哦“了一声便在一旁找了凳子坐下了。他卷起一支纸烟，一边慢慢吸着，一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父亲的生前好友覃山槐。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几个剃完头刮完脸的都相继离开了，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只剩下理发匠和大寨俩人。此时，炉子上的大铁壶正“噗噗”地从壶嘴中往外冒热气。理发匠咳了一口痰，又抖了抖手里的毛巾对大寨说：“该你啦小伙子，是不是等急了？“大寨只顾望着理发匠不吭声。理发匠有些纳闷，便试探着问大寨：”难道你不是来剪头的？“话刚落音，只见大寨“扑通”一下子便跪在理发匠的面前，哽咽地说：“山槐叔，俺是翟福堂的儿子翟金贵啊！”这番突如其来的举动委实令覃山槐感到错愕。愣了片刻之后，他赶紧上前，将大寨搀扶起来。别急孩子，有话咱爷俩慢慢说。接着，便把大寨让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又踅身出屋，将挂在门旁【正在营业】的牌子给摘了下来，然后，随手将门关上。
　　 这会儿工夫，大寨的心情已然平复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尚未开启过却早已经泛黄了的信递给覃山槐：“这封信原本三年前就应该寄给您的，可就在准备送往邮电所时俺爹就不行了。后来，给俺爹的后事处理完了，俺娘就对俺说：‘算啦金贵，你爹都已经走啦，这信也就别再寄给你山槐叔了，说不准这信还会给你三槐叔添麻烦呢。’”听完大寨这几句话，覃山槐早已是热泪盈眶。他抖动着青筋暴露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信打开，一边看，一边喘着粗气，嘴角也跟着微微抽搐着。读完信后，覃山槐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上的泪，又长叹了一口气说：“你爹的事早应该告诉我啊！”见此情形，大寨也觉得这事做的确是有些欠妥，心中便暗暗自责起自己来。沉吟良久，覃山槐又问：“你娘现在身体还好吧？”大寨埋下头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抬起头对覃山槐哽咽地说：“俺娘也走啦！”一时间，两人都缄默不语，屋子里的空气也似乎在这一刻凝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