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货郎(散文)
“扑通通,扑通通!鹅毛鸭毛,换针换线啊——”
这熟悉而遥远的声音,是那走村串巷的货郎们,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搭在扁担上,肩上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摇一路喊出来的。
货郎,这个快要从中国大地上消失了的称谓,也是眼下这一代孩子们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深感陌生的名词。然而,它却牵动了我童年里无数美好的记忆和企盼。
我们那里称“货郎”为“货郎担子”,因为他们永远都挑着一副担子。他所有的货品都在这副担子里。担子的底部是两只大箩筐,里面用塑料布遮住,使得有些神秘,现在想来那便是他的“小仓库”。而最重要的便是这两只箩筐上各架着的一个木格橱,应该就是他的“小商品柜”吧。这木格橱“小商品柜”约莫二三尺长宽,高约五六寸,里面一格一格的,上面用一块玻璃盖住,隔着玻璃,里面陈列的花花绿绿物品便着实让人眼馋。
货郎进了村,拨浪鼓一响,村上人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来听。果然,他在我隔壁二奶奶家门口停下来了,放下担子口里喊道:“二婶子,你喊我?要个什么呢?”那里,我二奶奶从里屋出来了,头上挂根稻草,裤子上粘着的草木灰,显然是从灶下出来的。
“我家剪子是实在不能用了,比我牙还钝,你带剪刀了吗?”
“当然。您瞧瞧,这可是最新式的剪子,塑料把子,不磨手,还经用,城里人都用,好得很哩!”他还顺手捡起一根草剪了两下,果然锋利无比!
“那要几个鸭毛呢?”
“这是起码要三个鸭毛的。”(指三只成年鸭子的毛)
二奶奶转身从门后钉子上取下一个蛇皮袋来。货郎伸手在里面按了按,摸了摸,笑着说:“二婶子,好似缺些的!”二奶奶笑道:“你这个鬼精,我是从里面抽了一把绒,给我孙子做双棉鞋,你说中不中?”货郎一边把鸭毛倒进自己带的大口袋里,一边笑着说:“中!中!讲开就行了,都是老乡亲了,有什么不行的呢?”
这单生意未完,前面的大嫂子从她家后窗户里伸头问:“货郎担子,我上次要的顶针可带了?”“带了,带了,你过来拿吧。”大嫂子转过屋角,后面跟着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口里嚷着:“妈妈,我要吃杠子糖,要吃麻饼子。我要,我要!”这里大嫂子骂道:“小馋鬼,还不到鸡窝里去摸两个鸡蛋来?”这小鬼头便乐得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一会儿捧着两个鸡蛋来,顺从地递给母亲。于是,大嫂用两个鸡蛋换了两个顶针,加上一捧杠子糖和麻饼。临了,大嫂子还硬叫货郎另饶两根缝衣针,货郎也似乎并不在意。
然而,那些针头线脑,吃嘴零食,我并不感兴趣。我只会伏在担子另一头的玻璃上看:花花的发夹,五彩的塑料珠子,更有那能系住我眼神的丝辫子(即丝带,系于头发上的)。
我八岁那年春末某一天,大人们和货郎交易着自己需要的用品,我静静地伏在玻璃上傻看。在木格橱正中间的地方,竟赫然躺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美的让我不知所措的蝴蝶结。那淡紫色硬纱做成蝴蝶样,再用深紫色绸布做成稍小些的蝴蝶结,绸布上还缀着些晶莹的珠子。更妙的是这蝴蝶结还用细铁丝做了两根触角,触角末端各安一颗透明的闪着光泽的小珠子,伸手一动,还一颤一颤的,我觉得我的心也跟着在颤啊颤啊!顿时,这橱里所有其他显得都寒酸极了。我的视线怎么也挪不动。货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小姑娘,这个蝴蝶结你喜欢吗?人家城里小姑娘都戴哩,真漂亮。你叫你妈给你买一个,就两块钱呢,不然二十个鸡蛋也成。”我脱口而出:“大伯伯,你给我留着,我回家向我妈要!”
当我一阵风跑回家,一气儿描述完那蝴蝶结的可爱样子,眼巴巴的看着母亲时,母亲平静地看着我,回答:“不行!”我知道,母亲的意志在我家里是无人可改变的,我也知道我们家条件并不好,母亲要攒钱造房子哩。
我像一只被抢了食的小猫,坐在我家的青石门槛上发呆。心想着我要是戴上那蝴蝶结一定和城里小姑娘一样漂亮,可耳朵里听到的却是货郎摇着拨浪鼓渐渐远去的声音。
唉!母亲手里的现钱是拿不出来的,鸡窝里的鸡蛋母亲是有数的,门后那袋子鹅毛也不属于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一根鹅毛从我眼前飞过。我心里一亮,我们村家家养鹅鸭,鹅鸭在外面玩时,总会掉些毛的。我何不去捡拾?我天天捡,大约不久总会是凑够的。于是我从家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开始在村里低头找起鹅鸭毛来。
然而事实不乐观!这些掉在地上的鹅鸭毛大都很脏,货郎是不会要的。我正沮丧着,猛抬头看见大舅家门口卧着十来只鹅,它们一个个悠然得很,头都藏在翅膀下休息。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我何不去在它们每只身上拔些?鹅被称为“鹅呆子”,好捉。鹅长毛是为了不冷,这大暖和的天,要那么多毛不也热得慌吗?加上我们两家是亲戚,总是要给些面子的。于是我蹑手蹑脚走上去,抓住一只,正欲拔毛,却见那只最大的公鹅,站起身,张开它的大翅膀,眼一瞪,头往下一低,像支蓄势的箭向我冲来。我知道情况不妙,撒开丫子,狂奔到家。当我跳进家门,狼狈转身时,却见那厮华丽转身,拍拍翅膀,伸长脖子大叫:“嘎哦——嘎哦——”,骄傲地踩着方步回去了,路上还遇见一群赶来看热闹的鹅。
没想到,我的第一次“自力更生”竟败在一只鹅的手里,说出来真是很丢脸的。唉!
终于,在货郎第五次来我们村时,那只蝴蝶结不见了!我的心坠入崖底,我心爱的“蝴蝶”飞走了。
那次以后,货郎无数次挑着担子进村,可我却固执地再也没有去看过一次。我害怕那木格橱里没有那只蝴蝶结,更害怕看见一只更美的蝴蝶结,我不能让失望再次充盈我小小的脆弱的心。
于是,我便努力的去读书。因为母亲告诉我只有努力的读书才能走出这个山村,才能走进货郎所说的城里。所以,当我听到货郎“扑通通”的鼓声时,我就把我手中的书页翻起,却竟也像蝴蝶翅膀轻轻地翻飞。
如今,我可以很轻松地从大街上买回我想要的那些好看的东西,自然都不是从货郎手里。可仔细一想,我得感谢那些货郎们。他们穿梭于城市与乡村之间,通过一种原始的物物交换,把城市里一些物质文明用他们的双肩质朴地挑进农村。同时,也把一些憧憬送进许多像我一样农村孩子的心里。于是,大家就有了忧郁,有了失望,也就有了发愤,有了奋斗、拼搏和后来的成功!
然而,我再也不能见到那质朴敦厚诚实开朗的货郎们了。
“扑通通,扑通通!鹅毛鸭毛,换针换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