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崖下无边的“山呼海啸”越来越火爆，塌方更怕人地砸起着一个个冲天浊浪，千丈崖整体的松垮已把翠叶黄花的苦楝树一把巨伞似地指向河南岸，巨大的断根放起了不断头的响鞭。明篙老人仍痴痴抱着苦楝树不动一点声色，甚至轻蔑地嘻笑着崖下的百里水色——现在你们谁也近不了千丈崖了吧！近不了我身了吧！不是你们当年大移民时，搬个大个官来压我的时候了！……
　　 “明篙爷爷，几百里库区就你一个钉子户了，你不能不搬了！……”
　　 啥不能不搬？是不能搬！我苦苦抱了苦楝树五十多年了，就要抱出我的希望了，偏偏这时逼我离开——如今的人呀，咋变得这么薄情！——他想得更执拗。
　　 见老人痴痴呆呆不吭声，说话的人又说：“老爷爷，你可以不管我们队干部，可以不管乡上、县上、市里，可得给省里的移民大领导个面子呀，你看，省移民局的大领导都专门为你来了……”
　　 “省里？”明篙老人这才吭了口气。
　　 “老爷爷，我是省里来的。一上水别说这千丈崖，万丈崖，万座山也都要淹到水底的，不走就得淹死！”
　　 死？走了我才会死呢！你知道啥是我的命！别看你来头不小，可啥也不懂！——他想得更固执，觉得实在不屑于开口。
　　 “我知道你老不怕死，可国家移民是不准死一口人的，死一口人我这乌纱帽就没了……”见老人只顾寻思着不开口，大首长沉不住气了。
　　 原来为的乌纱帽呀！太小心眼了，还不如我这个瞎老头子！老人想着，头扭到了一边。
　　 “我爷爷叫捎给你老一句话……”
　　 “你爷爷？”老人总算又开口了。
　　 “就是当年的中央军河防团长……”
　　 “后来的师长、军长！”村干部忙补充。
　　 “他……还好？”
　　 “好，落实政策后，成天念叨你，就是走动不便，来不了！”
　　 “捎的什么话？”明篙老人激动起来。
　　 “他说你别再死死等楝花奶奶了，她……早死了……”
　　 “什么？狗……”他觉得不能骂一个拼死打鬼子、为楝花报仇报得好痛快的恩人……他又看见了黎明河边上山一样的鬼子尸体和飘柿叶一样飘了一马蹄窝的橡皮船残片。
　　 一个有过国民党反动派将军历史的后人，能熬到省里的大干部可不易呀，咱不能毁了娃的前程呀！但他还是提出了个不容更改的条件，那就是保留他的小舟，让他能随时到马蹄窝的上空找他的念想。于是在各种高档游船争艳比靓的百里静水百面上，他那土色土气、颇有点原始味道的小舟格外热眼、红火，只要开船，年轻人，特别是情侣，总排着队等乘他的小舟。他也借着青春话语滋品自己的酒味。
　　 每当静静的夜晚，游人在满足的醉迷中归去后，他就驾舟到水边那唯一的一条斜斜伸过来的小路口，上到小土院，去梦会他的念想。敬老院里他的床位十有九天是空的。
　　 什么都可没有，就是不能没有我的梦！什么都是空的，只有我的梦是实实在在的！
　　 随着千丈崖整体垮塌，苦楝树带着巨风倒向浪涛，死死抱着苦楝树的明篙突然觉得回到了新婚之夜那人生第一大喜的一刻——他看见自己紧紧抱着花骨朵一样的楝花，随着楝花缓缓躺下，两人顿时疯到了床上……
　　 也就在这时，一声震天巨响，千丈崖整体垮塌进无边的湖光山色，明篙分明看见溅起的冲天浪头，托出了一只巨大的马蹄，那马蹄越来越大，大得马蹄之外再没一切，大成了时时印在他眼中的马蹄窝，只听他用尽抡了六十年篙的劲道，可喉咙一声：“楝花——看，咱的马蹄窝！——我们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