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远从房中走出来，下楼，与端着水盆上楼的丫鬟撞上了，溅了他一身水。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小丫鬟跪下来求饶。
　　 这一幕似曾相识，他顺口叫道：“秀月。”
　　 “我不是秀月，我是小红。”小丫鬟答道。
　　 真的不是秀月，靖远有些失落：“秀月呢？”
　　 “死了。”
　　 “什么？”靖远心下一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秀月怎么了？”
　　 小红挣脱开被抓得生疼的肩膀：“她是没死，可也活不了了。妈妈让她接客，她不干，从楼上跳了下来，震坏了内脏，现在后院柴房里等死呢。”
　　 “快带我去！”
　　 昏暗的柴房潮湿冰冷，散发着霉味，墙角的一处柴草堆上放着一床破烂被褥，靖远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秀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秀月？原来晶莹剔透的脸颊干枯发黄，深深陷了进去。颧骨高耸，嘴唇干瘪，头发肮脏凌乱，活像一具被吸干了水分的僵尸。
　　 靖远震惊：“怎么会这样？”
　　 小红解释说：“她临死之前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妈妈以报答养育之恩，妈妈也是念及这一举动才允许她留在柴房等死，不然早扔到大街上了。”
　　 靖远心中痛惜，回想他哀求自己时的痛苦眼神，被拒绝时的绝望，靖远悔恨。
　　 “秀月、秀月。”他上前握住了她有如枯枝一样的手。她睁开眼睛，呆滞空洞地看了他一眼后合上了。
　　 那是绝望的，有如死灰，毫无生气的眼睛。
　　 “小红，通告妈妈一声，我要替她赎身。”
　　 秀月离开藏春阁的当天，全院出动送行，声势比起上一个离开的息妫姑娘还要浩大。姑娘们有真心祝福的也有心怀妒忌的，心态各异。但所有的人都在哭，哭自己的身世和命运，自己何时能够像她一样脱离苦海，成为良人。唯有鸨娘一人保持冷静清醒：出得了娼门算你幸运，如何在娼门中立住脚跟看你的造化。”
　　
　　 四
　　 晨曦初露，曙色迷蒙，秀月早早起身，铺床叠被，洒扫庭除。
　　 打开小屋的木门，来到后园，担水施肥，除草捉虫。不到一个时辰，小园中的花草植被被拾掇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
　　 直起腰身，已是香汗淋漓，但心中舒顺畅快。天边，一轮红日冉冉上升，秀月红润的小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一个月前，周家少爷将她的半死身躯带出了青楼藏春阁，请来了医术高明的郎中为她诊治，找来了丫鬟婆子细心照料，三十日的修养和调整，她重生了。
　　 秀月发誓：从今以后，秀月的今生、来世只为少爷，即便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如有违背，人神共愤。
　　 采下一把含香带露的小花，准备送到少爷书房。
　　 秀月转身之际，眼前一片刺目的光，一众仆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贵妇：一袭紫暗色旗袍裙华美尊贵，满身珠光宝气。头上珠翠盘绕，闪闪烁烁。一张脸艳光四射，咄咄逼人。
　　 秀月顿感浑身抖瑟。妇人容貌虽美，但目光阴鸷，似刀如剑，令人不寒而栗。
　　 “奴婢拜见少奶奶。”秀月连忙跪了下来。
　　 能有如此的排场和气势，除了周家少奶奶还有谁？
　　 沙月茹早已怒火中烧，醋海生波，恨不得将眼前的小妖精、骚狐狸碎尸万段。周靖远到青楼找女人也就算了，想不到这次居然趁她外出探亲之际将女人带到了家里，而且还是个妓院里的肮脏女人，使唤丫头。
　　 小丫鬟，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小丫鬟。如果不是小丫鬟，她的娘亲怎么可能忧郁成疾，含恨离世；如果不是小丫鬟，她又怎会被夺去父爱，备受冷落；如果不是小丫鬟的故意使坏，她又怎会意外流产，以致终身不育。
　　 小丫鬟、小丫鬟，都是这该千刀万剐的小丫鬟。
　　 “龚妈妈，给我打！狠狠地打！”沙月茹不顾豪门贵妇的体面身份，咬牙切齿地吼道。
　　 “得令。”尖嘴猴腮、一脸克夫相的龚妈妈立刻上前左右开弓，结结实实赏了秀月两记巴掌，随后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又踢又踩。揪头发、扇耳光，连掐带拧，招招狠辣，手手阴毒。
　　 至始至终，秀月牙关紧咬，极力忍受，不发出一丝声响。
　　 “停！”沙月茹一摆手，龚妈妈偃旗息鼓。
　　 “你为什么不求救、反抗？”沙月茹问道，这个丫头有点怪。
　　 鬓发蓬乱、灰头土脸，嘴角流出血迹的秀月不卑不亢：“奴婢本是青楼的杂役丫头，一个月前跳楼自杀，命悬一线，幸得少爷相救，带我逃出火坑、脱离苦海，奴婢感激少爷，愿为少爷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少奶奶是少爷的内人，少奶奶愿打愿罚，奴婢绝不求饶。”
　　 沙月茹面沉似水：“你叫什么名字？”
　　 “秀月。”
　　 “龚妈妈，我们走。”
　　 回到住处，龚妈妈独自留了下来，“少奶奶，这个丫头不简单。”
　　 “还用你说。”沙月茹瞪了她一眼：“藏春阁出来的，简单得了吗？”
　　 “少爷太过分了，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下贱坯子带进府里呢？少奶奶放心，不出三日，我让她——”龚妈妈比划了一个刀砍的动作。
　　 “不。”沙月茹制止：“周靖远并非常人，把她带进府里绝没那么简单，一定有其用意。”
　　 沙月茹皱眉沉思：不知为什么，这个秀月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半晌，她吩咐龚妈妈：“你去藏春阁打听一下这丫头的身世和来历。”
　　 夜晚，龚妈妈向沙月茹报告：秀月是孤儿，爹娘死于十几年前的一场瘟疫，被藏春阁的妈妈好心收养到了十五岁。一个月前，妈妈让她出门接客，她不从，从楼上跳了下来摔了个半死。少爷正好遇见，为其举动所震撼，为其赎身养病。
　　 “一切属实？”沙月茹问道。
　　 龚妈妈点头：“我不光问了老鸨子，还问了藏春阁的姑娘和伙计。她当初跳楼之事在京城被当做美谈传过一段时间，少奶奶应该也听过吧？”
　　 “你下去吧。”
　　
　　 五
　　 “啊！”周家少奶奶沙月茹从恶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她梦到了死去多年的二娘向她索命。披头散发、言语飘忽，面孔狰狞，向她伸出了血红的手指。
　　 这个梦太真切了，声音、面孔历历在目。
　　 沙月茹沉思片刻，猛地醒悟，立即吩咐下人：“叫朱爷过来。”
　　 朱爷赶来见她：“小姐。”
　　 朱爷原是沙家的仆人。周家与沙家是世交，平日里来往走动。朱爷曾救过幼年靖远一命。周父念其恩情，又见他为人老实忠厚，于是将他带到了身前。朱爷到周家后勤劳肯干，尽心尽力，一步步做到了周家管事。
　　 “小姐差老奴过来所为何事？”朱爷问。
　　 沙月茹阴沉着脸：“十五年前，她真的死了？”
　　 朱爷一惊，回想了一下：“小姐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府上新来了个丫头，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吗？”
　　 朱爷明白了：“你是说秀月？长得的确有些像二夫人。”
　　 沙月茹厉声纠正他：“她不是二夫人，她是贱人！”
　　 朱爷并不恼火：“人与人相像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沙月茹内心忐忑不安：“我怀疑她根本没有死，她回来复仇来了。”
　　 朱爷一笑：“小姐多虑了。当年二夫人、不，那贱人因为奸情败露被推下了河，半天没有浮起，在场的人亲眼所见。即使是活着，也该有四十岁了。可那秀月丫头，不过十五六岁，不可能的。”
　　 “那，会不会是那贱人当年死去的孩子转世回来复仇了？”
　　 朱爷忍不住大笑：“小姐真会说笑。那贱人的孩子死于意外，人所共知。再者，那孩子是个男婴，即使转世为人也该是弱冠年纪，这两点与秀月相差甚远。她不过就是个小丫鬟而已，小姐实在是多虑了。”
　　 听朱爷这么一说，沙月茹也觉得自己有些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了。
　　 “小姐，老奴有些话知道不该讲，但又不得不说。”朱爷板起了脸，不顾沙月茹表态，径直说下去，“少爷已年近不惑，膝下仍无一儿半女。小姐不能生育已成事实，却又禁止少爷纳妾。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爷若一直无子嗣，周家的一脉相火将要断绝，小姐这是要陷少爷于大不敬吗？少爷有何脸面去祭拜周家的列祖列宗。少爷念及往日的恩义，一直未曾休妻。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京城内关于周府的一些隐秘私事早已流传开来。小姐虐待家奴，少爷整日混迹于青楼已成为坊间笑谈，堂堂一王侯世家成何体统，颜面何存？小姐若再不肯做出让步，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
　　 沙月茹双手紧握，怨愤难平。她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她做不到！想到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同床共枕、相亲相爱，她简直要疯掉。
　　 朱爷为她出主意：“老奴也是为小姐着想。秀月这丫头进府未必是坏事。少爷既然肯花重金将她赎出青楼，想必不会对她无情。若她能为少爷生下子嗣，小姐便可带过来亲自抚养。如此一来，既没有了后顾之忧又保全了小姐在周家的少奶奶地位。另外，将她留在府里，少爷一定会收心，不必去那花街柳巷之地，留下话柄为外人说三道四，少奶奶三思啊。”
　　 沙月茹表情痛苦，内心掀起狂涛巨浪。
　　 朱爷进一步劝道：“秀月也好，圆月、弯月、冷月、明月什么的都好，不过就是一借腹生子的工具而已，少奶奶何须在意呢？”
　　 良久，沙月茹做出了决定：“依你说的办吧。”
　　 她的心有如刀割，鲜血淋漓。
　　 远远地，房中的灯火熄灭了，即将上演满室的风光旖旎。
　　 沙月茹大闹了一场，恨恨地责罚了一众仆人，将屋内的家具打碎砸烂，一通狂饮，借酒浇愁。
　　 “小妖精、贱人、烂婊子，等你生下了孩子，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她发誓，说到做到。
　　 “表嫂。”有人叫她，周靖远的表弟唐建宗。
　　 “你来做什么？”
　　 “小弟来府上叨扰多日，刚刚在庭院中欣赏月色，听闻房中响动便进来看看，原来是表嫂心中烦闷。”
　　 沙月茹痛饮一杯。
　　 唐建宗望了一眼对面，劝道：“表哥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周家有后，还请表嫂谅解。”
　　 沙月茹只顾饮酒。
　　 “表嫂如此介怀，可见对表哥情意之深。”话里话外，唐建宗透着赞赏。
　　 灯下，沙月茹冲唐建宗妩媚一笑：“叔叔陪我饮一杯。”
　　 唐建宗略一迟疑，接过酒杯饮下。
　　 一个念头渐渐浮现脑海。沙月茹优雅地把玩着精致的酒杯，笑得更加魅惑：“叔叔若有心，就请饮下我这半杯残酒吧……”
　　 日出日落、光阴荏苒，转眼间秀月来到周庄已有一年。从青楼的使唤丫头到周庄的花草匠，再到周家少爷的小妾，一路走来，秀月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早上醒来，外面日薄云高，花红柳绿。然而，秀月的眼中却是一片阴郁。双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她的孩子即将在近日出生了。
　　 她知道，孩子出生之日便是她人头落地之时。沙月茹的为人她清楚。没有亲娘照顾的孩子有多苦，她深有体会，她如何舍得。
　　 “想什么呢？”靖远来到了她身前。
　　 “我想什么，你应该知道。”
　　 靖远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心，不会的。”
　　 他心中早已有她，或许在初次见面时。如今，她即将为他诞下子嗣，他如何忍心让他再收到伤害。
　　 绝不。
　　
　　 六
　　 后院一间偏房，床幔后，一对男女激烈地缠绵。激情过后，两人心满意足地躺着，回味着刚刚的欢爱时刻。
　　 “建宗，肯为我做件事吗？”沙月茹问。
　　 “万死不辞。”
　　 “帮我除掉那个小贱人。”
　　 什么？唐建宗愕然：“表哥的小妾？你若容不下她，赶她出去便是了，何必非要杀了她呢？”
　　 “我决不允许一个羞辱过我的人继续存活，她必须死。”
　　 唐建宗不解：“为什么要我去做？”
　　 沙月茹冷哼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在打那个小贱人的主意。由你来结束她的性命，一来解我心头之恨，二来对周靖远来说是双重打击。”
　　 唐建宗苦笑：“看来你心中所爱之人还是表哥，我不过是一个利用的工具而已，我是不会做的。”
　　 沙月茹笑得妩媚而阴险：“恐怕由不得你。你若不做，我就到周靖远面前告发你趁我伤心酒醉之时强占了我，并威胁于我。为了家族清誉我不得不勉强相从，委身于你。”
　　 唐建宗怕了，表哥的强势和手腕他是知道的，而眼前的女人，他终于看清了。
　　 “好一对不知羞耻的奸夫淫妇！”
　　 帐外一声怒喝。床上的两人大吃一惊，唐建宗慌忙穿衣服。
　　 “朱富，你个老奴才，吃了周家几年的剩饭就忘了你是谁家的养大的狗了……”
　　 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一把撩开了幔帐，沙月茹愣住了，帐外站着的不光有朱爷，还有周靖远、秀月和——自己的父亲。
　　 “爹！”
　　 女儿的丑态尽收眼底，沙老将军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沙月茹眼珠一转，恍然大悟，愤然看向唐建宗。只见他整了整衣衫，对周靖远深施一礼：“表哥放心，今日之后小弟将在京城的地面消失。”
　　 靖远伸手制止：“此事因我而起，无关他人，贤弟不必如此。”
　　 唐建宗离开时，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沙月茹，原本还对她存有幻想，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
　　 “小弟告辞。”
　　 唐建宗走后，沙月茹质问周靖远：“为什么？”
　　 靖远握住秀月的手：“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
　　 沙月茹哈哈大笑：“就她？一个妓院里出来的贱丫头，不惜给自己扣绿帽子？”
　　 “不许你污蔑夫人！”朱爷在一旁斥责道。
　　 “夫人！她也配叫夫人，妓院里出来的孽种、贱货！”
　　 “啪！”沙月茹的脸上泛起了五指印，这一巴掌竟出自沙老将军之手。
　　 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沙月茹疯叫着。千万想不到，一向似自己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的父亲竟动手打她。
　　 “这一巴掌打得太迟了。”沙老将军痛心疾首，仰天长叹。
　　 “当年是你害死了二夫人的孩子，对吧？”朱爷将往事一一道来：“也是你与大奶奶串通一气，诬陷二夫人与人通奸，被处以家法极刑。你当时不过十二三岁，欺瞒住了所有人，唯有我知道真相却也是敢怒不敢言。执行之际，我将二夫人身上的绳索打了个活结，趁人不备将一根芦苇管塞给了二夫人，助她水中逃脱。事后我害怕被追究，找机会离开了沙家，来到了周庄。”
　　 “二夫人得以脱险后，无力生活。”秀月接下去说道：“原想一死了之，奈何当时身怀有孕，只得沦落为娼、堕落为妓。她拼命地接客、赚钱为女儿赎身，她知道女儿若不离开娼门，早晚会步她的后尘。可惜没过几年，她死去了。她最终没能救出女儿，将她丢给了妓院。”
　　 沙月茹听得两眼发直。她是那女人的女儿，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小女做下这等丑事，愿听凭贤婿发落，老夫绝无半点怨言。”沙老将军发话了。
　　 靖远将休书递了过去：“月茹与我终是夫妻一场，今后的人生交由岳父大人了。”
　　 沙老将军颤抖着接过，目光转向秀月，眼含热泪：“你是我的——”
　　 秀月忙道：“小女只是一出身青楼的丫鬟，有幸得少爷相救脱离苦海，逃离火坑，实不敢高攀。”
　　 老将军一声长叹，不再勉强，领着失魂落魄的沙月茹灰溜溜地离开了周庄。
　　
　　 尾声
　　 “啊——”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彻整个周庄上空。
　　 “恭喜少爷，喜得麟儿！”产婆向房外报喜。
　　 靖远来到床前，拨开秀月额前的湿发：“一个月后，我会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婚礼，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你不怕外人笑话你娶了一个青楼丫鬟。”
　　 靖远竟她的小手贴在脸上：“我不怕，我知道你是最干净、纯洁的。还有，朱爷告诉了我一件事。”
　　 “什么？”
　　 “当年救我的人其实是你娘，事后她离开了，恰好朱爷赶到被误认为是他。岳母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我会不会在意呢？”
　　 秀月笑了。窗外，艳阳高照、日丽风和，天边的一朵云彩好似娘亲的脸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