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是一个几乎没有牙的耄耋老人。她的老态如蓓蕾将盛开时的骄傲被毫无遗漏地展示出来。银花花的发丝，佝偻的只剩骨架的奇瘦身躯，混沌老死的双眼……这年长细晴整整六十岁的祖母用她旺盛的心跳和洪亮的嗓音证明着细晴与她如出一辙的品性。那猫脸的诡异笑容和梦中祖母笑容的诡异重叠在一起，那一夜细晴因带着这笑容的祖母的性骚扰而惊醒。
　　 “难得回来，该去看看跃跃，以后回来，这里就你侄子这么个亲人了。”菊香对细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看得很远很远。
　　 细晴哪里会不知道这一点，无论怎么样，跃跃也总是他爷爷这一脉留下的唯一香火。
　　 想对一个人好，也是有难度的。自从堂姐走了以后，细晴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喜欢那里了。那张臭脸，是有谁愿意面对的。有好处带去，她便对着你笑，哪怕是扫下地，洗只碗。没有好处，她便是一张臭脸，细晴并不勤快，当然是她的眼中钉了。特别是细晴姐妹考学的那几年，她那脸像夏天暴风骤雨将至的光景，眼睛里面恐怕是住了爱妒忌的小童人，射出红色的光芒。晨晓是细晴的同班同学，是兰花的侄女，细晴是程贤的侄女。晨晓活泼漂亮，却不爱读书。晨晓爱拉细晴去兰花家找吃的，什么米糖啊，豆豉啊，红枣儿啊。细晴羡慕极了，晨晓怎么就知道这些吃的放在哪儿呢，胆量啊也真是大得了不得。细晴喜欢和晨晓一起去兰花家，有吃有喝，有笑脸洋溢。那或许已是最美的记忆了。
　　 正月，细晴当着很多人的面与程贤闹开了。细晴真是很不像话，程贤是长辈，她嫡亲的伯父。要说是因什么事，然而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事。
　　 细晴最爱回忆。看破一个人是痛苦的事，更何况对方两面三刀，不讲兄弟情谊，因为利益昧着良心侮辱自己的亲弟弟。细晴也曾与他很亲密，当然这种亲昵，对于细晴来说是真心实意的；而程贤，一如他平时的为人——逢场作戏。伯父的形象与称谓在她内心彻底垮了的那天，没有人比她更痛苦。也是在那天，她想起了他们或者两家之间的点点滴滴，原来那些亲密都是细晴一个人，或者还有程东所以为的，虽然程东在兄长面前一味地忍让与妥协。
　　 细晴继而又想起银丰这么多年所承受的委屈与鄙夷，内心无法不憎恨。时光好似倒流。
　　 细晴见卢八福腆着大肚子笑盈盈地走进银丰坐月子的房间。因多年的大肚子，卢八福自称“仙姑”下凡。
　　 “真是辛苦哇，又生了个女孩儿……要不，将老三换个儿子……”这些话儿，细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那时候她才五六岁，可卢八福那笑脸与假惺惺的姿态，她记得可深了。
　　
　　 “你看我们家的强儿和鲁儿，我们老王家的香火可旺了哦，不比那些娶了不会生儿子的……。”
　　 “你们家这么大的房子和墙院以后可要怎么办啊？钱再多，你们老程家也守不住。我真是替你担心啊，我的好银丰……”
　　 很多年后，卢八福这些话也不绝于耳。
　　 “我觉得还是生儿子好，儿子终归是儿子嘛！”当部分人渐渐觉得养女儿胜过养儿子的时候，卢八福那帮人就举出很多女儿不孝的例子来，继而说些无甚要紧却很关痛痒的话来。
　　 这样的战争最令细晴难受。细晴不愿意看见他们嫉妒又厌恶的眼神，更不愿意听到他们含沙射影的话语。
　　 菊香和他们的舌战这样一天又一天，年，复一年。
　　 兰花生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老小。当她笑嘻嘻地来看望弟媳的时候：“你怎么连生孩子也要和我比个高下？女儿三个，够了吗？”
　　 银丰头胎不是细晴，而是生下来就夭折了的那个男婴。同一屋檐下的兰花有丝丝喜悦：“生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也是要有好命的。”
　　 银丰不是妒妇，更不是毒妇，她本分善良，真诚质朴。对于这一切，她从不和人说，让它们随风消散。可是谁也想不到小小的细晴却记得这么深这么真。
　　 自从细雨留洋后，细晴与细妹不经常回去。虽然细晴万分挂念菊香，但十分逃避卢八福之流。细晴讨厌因幸灾乐祸而亢奋的脸，更厌恶妒火中烧的硬邦邦的脸庞。
　　 一段时间细晴对“梦”很感兴趣，查阅了很多资料，最终对为什么会做各类奇异恐怖的梦莫衷一是。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并不使细晴完全理解与赞同。
　　 “你妈希望你找个怎么样的？”
　　 “至少要工作稳定吧。”
　　 “哦，我知道了。”细晴就这样放弃了建立，当时她正辞职闲散在家呢。
　　 这一晚，细晴又一次想起那个夺走她初夜又狠心抛弃她的张根彪。细晴所留恋的并不是他那个人，而是爱上一个人感觉，细晴发现似乎从那以后她失去了爱恋的能力。细晴何尝不希望她能爱上一个人？哪怕是谈峰那样的红尘中的超级俗人。
　　 “秀凌的哑巴父亲得了肝腹水，蛮严重了，她应该会回来吧。”吃饭的时候，银丰对细晴说。
　　 细晴想了想说：“应该会回来吧。”
　　 接着大口大口吃饭。
　　 做客的艳红唆使细晴把站在高处的秀凌推了下去，虽然细晴有些违心，也没有造成任何后果。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细晴想，“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