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隔一会儿甩一把汗，并不停下来。哥哥说小妹到山上不许乱跑丢了不找她。小妹说跑也跑不丢她眼奸着哪我们上哪儿她就上哪儿。哥哥说她来干什么啊，就是放屁添风儿。小妹说她就是愿意来，管不着。哥哥说下回再来她就得拉着他，他还想坐车哪。小妹说等她长大了就一块拉着哥和姐，跟着她唉了一声说她啥时候能长大呢，
　　 岭顶到了，哥哥放下车辕，我飞快地爬上去，挨着小妹坐下，一手抓着车帮，一手从小妹的胳膊弯下掏过去抓住另一边车帮。我和小妹一起说好了，哥哥架起车辕，掉转车头。上坡时推着，下坡时拉着，这是经验。哥哥说坐好了不要乱动他要跑了。我们不乱动，盼哥哥跑起来。哥哥跑，山风才会跟着跑，哥哥不跑，山风也就懒了。秋天的太阳还冒着火，没有风就像呆在烤箱里。哥哥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对着哥哥的后背，风从哥哥的后背吹过来，哥的声音也跟着风一块吹过来。哥哥的声音响亮，哥哥说好玩吧。小妹说好玩好玩要飞起来飞起来更好玩。我说不能飞不能飞慢点啊。哥哥不说话，仿佛真的要生出翅膀，将我们带到天上去。八月的天空飘着朵朵巧云，我们像挂在云朵上的飘带，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是缀在飘带上美丽的银饰，我和妹妹就像童话中的漂亮的公主。小妹一直兴奋地大叫着，通红的小脸笑得哗哗啦啦往下面掉金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蹿，感觉她要和哥哥一块去飞了。我连忙摁住她，吼她不要乱动，这个时候出现闪失很危险。哥哥直跑到岭底拐弯的地方，才放缓脚步，跟着停下来。哥哥说，不好，跑过了，刹不住车了，哈哈。我们一起回头看，果然，跑过了足足有一里地。这是兴奋过头的好处。小妹意犹未尽，赖在车上不下来。我和哥哥一齐将她赶下来。
　　 小妹跳下车子，自告奋勇地要推车，叫哥哥歇着。哥哥将车交给她。刚比车子高不了多少的小妹驾起车辕时，两支胳膊恰好抻成一条线，挺胸抬头向前奔的样子很好玩。我和哥哥不帮她，叫她逞能。
　　 哥哥擦着奔涌而出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再地说热死了热死了。的确，感觉不到风了，突然的燥热焐得人透不过气。不过，哥哥说出透汗的感觉很爽快。
　　 我和哥哥跟在小妹的身后慢慢地走，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小妹推动车子时摇曳姿态。
　　 我和哥在一起笑。看得出，小妹已经吃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嚷嚷了，一个劲儿地向前奔，有几次险些将车子推进沟里。就在我们合计着小妹还能推多远时，小妹突然扔下车子，陡转身一屁股坐在车架上，耍起了熊。小妹那张红彤彤的小脸像熟透的山里红，出了水，冒了烟。哥哥说，好好，你就坐车上吧，哥再推着你。小妹嘻嘻笑着，一听说要推着她，旋即转过身子，向车子中间跳了两个格实实地坐下去。她说，哥，这回不能跑了吧。
　　 哥哥说，跑不了了，再跑累死了。
　　 从公路下去，就是进山的小路，勉强能走一个车。路窄，路面又坑坑洼洼的，还有坡，走起来很吃力。小妹从车上下来了，是她自己主动下来的，车上颠波，坐着不舒服。我和哥哥一起推车，小妹也在一边呲牙咧嘴地帮着。哥哥笑，叫小妹到一边儿去，用不着她。还真指不上她什么，哥哥的话还没落地儿，她的眼睛突然盯上了什么，跑向路边的草丛。边走边还不叫我们说话，看她蹑手蹑脚的样子，我和哥哥都噤了声。从家里出来开始，这小东西就没有消停过，瞄了什么都稀罕，东一头西一头的，不够她忙的。
　　 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得翻过一个山坡再过一个河汊才能到。哥哥还想得往前走一走，说是上次踩好点了。要走多远，我没问，出了家门就得听哥哥的，累也没办法。妈妈走前反复地嘱咐，只在近处捡点就行了尽量不要往远处走，早去早回。哥哥嘴上答应，可是，他还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知道哥哥的脾气。哥哥说远一点的柴火粗，也多，捡得快。他怕妈妈担心，所以并不直接反对。一旦离开妈妈的视线，一切就由他说了算了。
　　 小妹突然在后面喊，渴死了，哪有水喝。我想了想，模糊记得有处泉水，就在左手边的山洼里。果然，没费力气就找到了。泉水旁边有被牲畜踩踏的痕迹，牲畜鼻子灵，水在哪儿都能找到。水并不脏，清凌凌的，不大的一洼，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辨，水面有细碎的波纹，亮晶晶的。小妹见到水，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到水上咕咚咕咚一阵猛喝，喝完了，一抹嘴，很享受地说，真甜。我也喝了，接着喊哥哥过来喝。哥哥过来，撩了几把水洗了脸和手。水被浑了，得等着水清了再喝。因为是背山坡，荫凉，刚好歇一会儿。我留心了一下，泉水朝下方只走了不远一段，便俺没在草丛里。泉水流过的地方草长得水灵，叶片厚实，有一簇绿箭似叶子上面顶着一团紫色的小花，很好看。我叫小妹快来。小妹过来，嘴里惊呼着，同时下了手，揪得鲁莽，险些碰坏娇嫩的小花。花极好，毛绒绒的紫色花瓣里包着嫩白的花芯，紫配白，鲜亮、耀眼。我叫不出花的名字，山里好多的花都叫不出名字，不过，能不能叫出名字都没有关系，花入了我们的眼，也入了我们的心。山里的花丰富，尤其临秋，色彩斑斓，只一种颜色的花再有深浅厚薄，各有各的招摇，无一例外地招人眼，空山人寂，可以霸道地占有，没人管。一样的花，小妹又寻到了几朵，结成一束，跑去让哥哥看。
　　 哥哥已经上路，催我们跟上来。我扯着小妹向前赶。
　　 走山路磨人，漫长得令人心焦。没有风，进了山里，风更是躲得没处找。小妹打蔫了，不跑不跳了，越走越慢，脚底像踩了棉花。小妹初次进山，瞅什么都新鲜，乱跑一气，不蔫才怪。哥哥开始和我们说鸟，希望提起小妹的精神头。我愿意听哥哥说。哥哥能分辨出几种鸟的叫声，鸟被哥哥用颜色命名，他说叫声尖而短的叫小黄，叫得尖而长的叫绿嘴，红樱桃叫得最好听了，像唱歌一样。我见过小黄和绿嘴，在哥哥的鸟笼子里。小黄就是后背上有一撮黄毛，绿嘴是嘴边上的毛是绿的，非常可爱。我没见过哥哥说的红樱桃，哥哥说那是一种异常机灵的鸟，总也套不到。哥哥会编鸟笼子，有套鸟的，有装鸟的，用来套鸟的笼子和装鸟的笼子不同，前者简单，后者花的心思多，造形也复杂，飞檐走壁的，像极南方的亭台楼宇。我经常见哥哥鼓捣这些东西，瞅不上眼的一堆破烂，最后总会弄一个奇迹出来。哥哥制作鸟笼的主要材料就是高梁秆和竹子，其中，竹子是哥哥偷偷从家里的笤帚抽出来的，用时再用刀子劈成整齐的条条，做笼子的护栏。鸟笼的骨架则是高梁秆，利用其表面的硬和内里的绵，结实地箍住竹条。哥哥很有建筑师的天份，造出来的鸟笼间架合理，坚固耐用。哥哥制做的鸟笼子常被他的伙伴偷去，当然，丢的时候还有他辛苦套来的鸟。
　　 终于到了哥哥说的那片林子，果然如哥哥所说，被清林清下来的枝丫成片成片的堆着，没人动。我高兴了，这些柴火要是全部弄家去，妈妈一定高兴。哥哥迅速地从车上解下镰刀，奔向不远处的灌木丛。他要割些枊条打捆儿，韧性好的条子可以当绳子使，常上山的人都知道。
　　 我的任务是将碎枝丫往一块捡，小妹看着手里的花舍不得扔。花已经蔫了，再好看的花也经不住大大的太阳晒，早就花容失色。我劝小妹扔了，小妹不舍得，选了一棵蘑菇形状的幼松，藏到树下边。小妹说回家放进水还会活的。
　　 哥哥回来时我们已经拽好了几大堆。哥哥规整规整，用脚踩用身子压，看着吱吱楞楞的一堆，捆成捆真没多少。这样干下去，还得干很久才能够车载。我愁，哥哥不愁。哥哥有力气，一样吃饭，妈妈说，儿子就是比姑娘强。妈妈说，哥哥有个伴就好了，妈妈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只活了哥哥一个，妈妈说是哥哥独性，她就一个儿子的命。
　　 小妹说饿了，我也饿了，哥哥说不饿。哥哥每次上山都是回家吃饭，不管多晚。我打开妈妈放在挎兜里的干粮袋，里边是煎饼，还有黄瓜。哥哥只吃了黄瓜。小妹煎饼就黄瓜，吃得狼吞虎咽。
　　 我和小妹吃饱了，躺在柴堆上望天儿。阳光从树隙里筛下来，变成耀眼的金子，晃花我们的眼睛。小妹躺着也不老实，不一会儿竟然逮着个虫子。我害怕虫子，小妹不怕，用小木棍逗虫子玩。我看不下去，蠕动的虫子会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八岁大的小妹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我服。哥哥还在干，挥汗如雨，并不攀我们，连捡带捆，忙得不亦乐乎。我喊哥哥说少捡点吧别太恨载了。哥哥不吱声，喊急了他会说有数。我不相信哥哥的数，哥哥的数就是每次上坡的时候必须让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
　　 哥哥将胶皮车装得像小山一样的时候，太阳半个身子躲到山后面去了。
　　 夕阳的余辉将大地涂上了一层绚丽的油彩，山体现出了明暗，不知道时候，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