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刘银珍突然惊醒了过来，一看，天已经大亮了。有人正在敲自家的门，还急迫地喊道：“银珍，银珍！”当刘银珍穿衣起来打开门，见是村里车把式一鞭响，他真名叫什么刘银珍一下想不起来，反正村里的人叫他一鞭响。以前，村里唯一一辆马车就是他赶。那些年，刘银珍去县城坐过他的车不知有多少次。土地下户后，他不赶车了。
　　 “叔，出什么事了？”刘银珍连忙问。
　　 “你爹爹跌倒在石关附近的山沟里。我今早起来去那边办事发现的，我年纪大，下不去，就赶回来报信。家顺与几个年轻人已经赶过去了。你也别急。”一鞭响说的家顺就是他的独儿子，前年结婚的。
　　 刘银珍听了懵了，愣了一下，突然一声大喊“爹爹”，发疯似的朝石关奔去。
　　 当刘银珍跌跌撞撞赶到时，他爹爹的尸体已经被家顺几个年轻人从沟底抬了上来，放在路边，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刘银珍突然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按梨树沟的风俗，不管什么人，在村外死，不管如何死，是不能进村的。如果尸体抬进村里、家里，会给全村人以及家里的人带来厄运灾难。刘银珍的爹爹的尸体，就安放在村子后面那片倒插柳林中。
　　 村长安排人临时搭建了一个灵棚。穿着一身雪白孝服的刘银珍与刚刚赶到的家秀蹲在灵棚前烧着黄纸。远远看去，刘银珍的长脖子肤色与白色孝服分不清，似乎融为一体了。她眼睛哭得通红，两根粗黑的长辫子凌乱地盘在脑后。她不停地哭喊着：“我的爹爹，我的爹爹呐，你福都没享就走了，让女儿如何安生哪？”家秀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烧纸。人们暗自落泪，相互说着一句话：“唉，银珍爹是好人啊！”
　　 在村民的帮助下，银珍爹被安葬在刘银珍母亲的坟旁边。
　　 几天后，家秀进县城机修厂上班去了。刘银珍则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到晚不出来。偶尔出来，也是去父母坟边跪着，烧烧纸燃烛香，或者站在屋后自己竹林里，发呆。
　　 刘银珍心里明镜似的，她认为爹爹是她害死的。爹爹去石关干吗？从未听说过他在石关有什么事情，石关那儿也没有什么亲戚，爹爹一定是碰上下大雨，雨大路滑，不慎跌落沟底的。这样说来，只有一种可能，爹爹是去仙人洞了。早就听说仙人洞里有灵光，在那儿跪拜灵光，许愿求神仙，很灵。尤其是婚姻嫁娶生儿育女，很准。于是，附近方圆百十里的人，经常会到那儿跪拜神仙。一鞭响的儿子家顺结婚两年了，媳妇翠芹的肚子也不见大。他一定急了，就去仙人洞跪拜神仙求子，无意间发现爹爹的。爹爹对自己结婚几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发愁了，所以去那儿跪拜神仙，不幸伤命。“爹爹呀，是女儿害了你呀！女儿不孝啊，不会生啊，老天啊，你为什么不惩罚我，却去惩罚我爹爹，他是好人啊，我不会生娃，我是不孝女啊！呜呜呜呜！”她跑到爹爹的坟上，拍打着，哭着……
　　 人生就这样，世事无常，好些事情，让人猝不及防。银珍爹在世，银珍一天笑容满面，像一个快乐的公主，被爹爹呵护着。现在，银珍爹不在了，家里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她瘦弱的肩上。家秀在银珍爹在世时，每一个周末都回来。自银珍爹爹离世后，他有时一月回来一次，有时两个月，最长的一次，快半年了。即使来了，也不像以前一样参与忙着做些事，而是躺在床上，直到银珍把饭做熟，喊几遍才起来吃饭，饭一吃完，抹抹嘴巴，就坐在火塘边炕茶喝去了。后来，连油瓶倒了，家秀也懒得扶起。
　　
　　 四
　　 家秀昨夜里在劳累了一天的银珍身上狂癫后，满足地睡了。一大早，起来就嚷着要进城了，说是加班。银珍挣扎起来，给他煮了一碗面。家秀走后，她来到水田。银珍家有五分水田，不大不小的一块。
　　 她穿着高筒水鞋，走进水田里薅秧。其他人家，这活儿都是男人做。秧苗很戳人，尤其是弯腰下去拔马蹄叶，秧苗尖尖直接戳到脸上，和她雪白的脖颈上。每每薅秧结束，她脖子上就有很多血色印痕。她把杂草踩入水田稀泥下，把马蹄叶拔了出来丢在埂子上。完工时，太阳收起最后一抹红霞，落山了。她在水沟里洗净水鞋，换上布鞋，就往家里走去。
　　 她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一看，是村长。
　　 “村长，有事？”她加快步子，问道。
　　 “银珍，前段时间吧，一鞭响病得重。”村长在墙上嗑磕烟袋，说道，“他家请了一个木匠来给他做板材。这个木匠家具做得很好。我打算留他下来给大家做。我们村，其他的没有，木材有的是。但有一个问题，没有合适的地方给他做。在外面做不行，风吹雨晒的。”村长见银珍静静地在听，又继续说，“大家建议我问问你，你家三间房，还有独立的厢房。可不可以在你家厢房里做？你看行吗？”
　　 “行啊！好的。”刘银珍没有多想，回答道。
　　 “银珍，你真是一个好人。另外，木匠说了，借用房子会给租金的。”村长见银珍回答得这么爽快，十分高兴。村长认为，她家宽敞，她没有孩子，老人，白天做家具，不影响谁。晚上银珍回来，木匠就收工休息，对银珍也没有影响。他今天可磨破了嘴皮，说了几家，都被拒绝，不是没空间，就是担心影响老人孩子，反正就是不同意。他都先说租金，都不行。银珍倒好，租金还未说，她已同意。
　　 村长领着木匠带着他的工具来了。银珍没有见过这个人，五官是清秀的，喉结突出，中等身材，略瘦。木匠听完村长的介绍，朝刘银珍微微点点头，笑笑，心里暗想，这个女人的脖子怎么这么白啊，长长的。他看了厢房，发现挺宽敞的，再看看院子，也很大，他对村长说：“这个地方可以。做完一家的，另一家的木材再运进来，就不影响这家人的生活。”
　　 村长对银珍说：“木匠师傅许金锤，别看他年轻，走南闯北，见识广。尤其是木工手艺不得了。银珍，许师傅白天在你家这儿做活。晚上他就去我家那儿住。”
　　 银珍听了，觉得村长考虑问题很周到。木匠白天在这儿做活，夜晚去村长家那儿睡觉，可免很多闲话。
　　 许金锤确实会做事，只要刘银珍一收工回来，他就歇活。
　　 这天，许金锤在她收工回来对她说：“银珍，我看你家的坐凳子不多，有的已经坏了。我就用这些废木料给你做了几把小凳子，你可别嫌弃。”
　　 刘银珍一看，心里特别喜欢这些做工考究精致的小木凳子。她说：“怕不妥当吧，人家的木料，废弃的也是人家的。我可不敢要。除非用我家的木料换。”
　　 “这些废木料的主人不要了，家具已经拿走了。我才做主这样的。你就收下吧，权当我租用你家房子又打扰你的一点心意。你说你家的木料，在哪？你需要做什么家具，你尽管说，我帮你做，不用你出加工费。租金照样给你。”
　　 刘银珍想了想，家里正好有木料，时间放长了，会损坏的。“那就做一个衣柜吧，挂衣服用的，再做一张饭桌。”她说道，“你随我来看。”
　　 他们来到房屋后面，这儿是一大片青翠的竹林。竹林与房屋之间有几根树干，看样子放了很长的时间了，上面用油毛毡盖着。牵牛花已经爬满了，有红的、有黄的、有紫色的。这几根树干旁边，是一堆竹子，看样子才砍下来不久。许金锤看了说：“有几棵是上等杉树，有几棵是优质黄松树，是做家具的上等木材。我会来这儿取。另外这片竹林是你家的？”
　　 “是啊！”刘银珍说，“好烦人，长得太厉害。我常砍了一些丢掉，不然的话，旁边这块菜园子地就报废了。”
　　 “哎呀，是摇钱林啊！要是把这些竹子间砍，既能保证竹林优质生长，又能加工成有用的农具，多好啊！”许金锤赞许地望着这片竹林说道。
　　 令刘银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她从地里除草回来，她家院子里堆放着一个背篓、一个提篮，编织得漂亮极了。她跑到房屋后面一看，原来是她丢弃的那堆竹子，被木匠师傅划了编织的。这要是在街上用钱买，要几十块钱才买得到一个呢！
　　 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跟着木匠师傅学习编织技术，那么，这一大片竹林岂不是就有用了吗？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兴奋，打算等家秀回来与他说。唉，想起家秀，烦恼涌上心头，这个砍头的，他还记得自己是他媳妇吗？端午节来过一次，又快要有半年没有回来了。她决定忙完农活，晒干收来的稻谷苞谷，把土地翻整清爽，腊月间有空，如果家秀不来，她就进城找他。
　　 在梨树沟，一年四季，春、夏和秋都忙得要命，唯有冬季，是属于农民的休闲季节。有的在冬季安排孩子们的婚姻大事；有的走亲串戚；有的开始做一些好吃的东西；有的打做家具；有的修房建房。一旦过完年，就开始在田间地头忙碌了。梨树沟有句谚语：庄稼人莫念过年，过了年就下田。
　　 她挑选了一提篮最好的鸡蛋，一大早就出梨树沟，沿着山间小路，来到乡间公路。她用两个鸡蛋交换，一个驾驶员愿意带她进城。车行至半路，灰暗的天空竟然飘起雪花来。刘银珍的心事，也如车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
　　 刘银珍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撞上让她一生中最羞辱、最为愤怒的场景。她推开门那一刹那，她惊呆了。一丝不挂的家秀正骑在一堆白肉上，癫狂地扯着风箱!
　　 那堆白肉竟对她破口大骂：“你是谁？哪来的乡巴佬？你怎么会有我们的钥匙？滚出去！”
　　 刘银珍真想有一条地缝钻进去。当她看到那张熟悉的床，以前是父亲睡。这张床对她来说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么不容玷污！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刘银珍冲了上去，狠命地扇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并把手里提着的那一篮鸡蛋，狠狠砸向赤身裸体的两人……
　　
　　 五
　　 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不顾刘银珍的心情，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落在地上，落在树枝上，落在浑身发抖的刘银珍身上，落在她的心尖上。她冒着雪花，在白皑皑的雪地里，一边哭一边骂一边笑，跌跌撞撞地走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家。
　　 她没有与还在做活的许金锤打招呼，直接打开门，随着“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许金锤见她回来，发觉她的神色不对，十分纳闷。刘银珍这是咋啦？早上还说去丈夫那儿，要明天才返回。他正打算加一个夜班。她为什么现在就回来了？还是冒着下雪，迎着寒风，急匆匆地返回呢？难道发生什么事了？算了，今晚不再做了，她回来了，再做就会影响她的休息。他想去问一问，然一想到孤男寡女，便止住脚步，转身，向门外走去。
　　 正当他向外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隐约听到银珍房间什么倒地的响声。难道是银珍跌倒了？联想到银珍进来时的表情与神色，许金锤总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一定得问一声，好有一个心安。他这么一想，身子已经折转回来。
　　 许金锤来到门口，轻轻敲了几声，没有应答。他再敲了几声，还是没应答。他急忙从门缝里一看，脸刷地吓白了！
　　 刘银珍正吊在屋梁上。
　　 刘银珍确实犯浑了。她想不通，不管是她自己，还是爹爹，对狗日的家秀那么好，掏心掏肺，甚至连千载难逢的顶职的机会都给了他。婚后自己对他百般柔顺，千般体贴，不要他做一丁点儿农活，就像养一个大老爷一样，供养着。她没有用他的一分钱，没有穿他买的一件衣，可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他给她的羞辱、背叛，换来的是一颗狼心狗肺！狗日的家秀，看不出来嘛，居然在外养起女人来了！难怪一年半载不回家，难怪那泡骚水在外面有放处了！狗日的，我居然嫁给一个白眼狼了，你不得好死，家秀！你这个狗日的！呜呜呜，天啊，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呀？爹爹呀，妈妈呀，你们为什么抛下女儿，先走了啊！我也不活了，你们等等我。
　　 在堆满积雪的乡路上，刘银珍眼里没有了白花花的积雪，没有了寒冷，只有愤怒和羞辱，她的天空崩塌了，她的世界到尽头了。她只有一个念头，不想活了，不愿意再待在这个世界上，哪怕一天！那要迅速回家，她要去找爹爹妈妈。她多次摔倒，爬起来继续走。终于到家了，她心灰意冷，她一刻也不想耽误，她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那一卷麻绳……
　　 许金锤吓得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左右看了一眼，角落里有张饭桌。他一把抓过来，站了上去。
　　 “你是一个傻女人！天下哪有解不开的疙瘩？自己要好好活着，每年给你爹爹妈妈烧纸钱，做一个孝顺的女儿。不然，你现在去到那边，他们不认你的。”许金锤待刘银珍缓过气来，悠悠缓缓地劝说。
　　 刘银珍不说话，任泪水肆意地流淌。
　　 许金锤对她说了很多话，最后还许诺，教她编织各种各样的篾具。他说：“你家有这么大一片竹林，当你会编织扁篮、大篮子、小篮子、背篓、撮箕、提篮、簸箕筛子、花篮等篾具时，你家的钱就如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来了。你的爹爹妈妈在那边就会高兴得跳起舞来！”
　　 这句话，说得刘银珍破涕而笑。
　　 她抹着眼泪说：“那我以后要叫你师傅。”
　　 他说：“好，你是我的女徒弟。我这是为你破戒了，我从未教过女的。你不能辜负我的一片心意，要好好学，好好活下去，为你爹爹妈妈、师傅争口气！”
　　 “师傅，银珍答应你。”
　　 这个季节原本也没有多少农活。至此，刘银珍跟着许金锤学起了编制篾具。他先从简单的环节教起。编制花篓是最简单的，花篓一般是用来背草的。不过，在这之前，还得教会刘银珍认识竹子的性能，会管理竹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