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暖和和的，斜照在竹林里，金色的光束穿透郁郁葱葱的竹林，淡淡的雾气袅袅升起。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嘻耍着。
　　 许金锤告诉刘银珍，梨树沟的竹子他都了解过了。一共只有三种竹子：金竹、蚕竹、紫竹。金竹高大挺拔。蚕竹、紫竹不是长得太高。金竹柔韧度最高，所以做篾具金竹最好。古人说，七竹八出。意思就是七八月间的竹子最好，这个时候砍竹子是最佳时机。三四月间的竹子很脆，很多才由竹笋长成的。你家这一片竹林，几乎是金竹，只有靠坡边那儿有少量的蚕竹、紫竹。所以，是聚宝盆啊！
　　 “嗯！”刘银珍听得直点头。
　　 “砍倒的竹子，不能让太阳暴晒。雨淋不怕，就怕暴晒。”许金锤反复交代，他又指着地上的工具说，“编制篾具品，需要很多上手的工具，你要记住它们的用途。这是篾刀，砍竹子专用刀。而不是像你用镰刀来砍。这是竹马，划竹子用的，省事。这是小锯子、小凿子、小刨刀。”
　　 “师傅，你先教我砍竹子，划竹子，用具用着用着我会记住的。”刘银珍跃跃欲试，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说千遍，不如做一遍。好，我教你。你仔细看我的每一个动作。”许金锤示范着砍了一棵竹子，拖出来，剔除竹竿上的枝叶，“注意观察，划竹子最重要，划出来的竹片好不好编制，就靠这一环节。”许金锤把竹竿对划四丫，镶入竹马，一敲，竹子逐渐被划开成四片篾。他说：“如果编花篓，这样的篾片可以了，不要多少工序，最简单的。一天可以编几个。”许金锤接着又说，要编织精细提篮、筛子、簸箕、篾帽，就要剔除竹心，使用青竹篾。将竹皮和竹心，竹皮叫青竹篾，竹心可叫黄竹篾。像梨树沟村民用来背苞谷的大篮子，一天最多能编织一个。市场上十元一个，也就是说，你一天就能挣十元。现在外面的工人一月的工资就七八十元，多的一两百元。好好学吧！
　　 “嗯！“刘银珍应道。
　　 许金锤开始劈篾。
　　 刘银珍开始学。
　　 许金锤有些佩服刘银珍了，用心灵手巧四个字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教一样会一样，从没有出现返工的现象。她开始编织的篾具有的自家用，有的送给邻居。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她拜许金锤为师傅，开始以为学做木匠，后来才知是学做篾匠，认为好，学点手艺养活自己。人们也知道刘银珍与家秀离婚了，为她叹息为她难过，纷纷责骂家秀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个白眼狼。刘银珍的爹爹真是看错人了，尸骨未寒，他就做出如此卑劣的事，与这样的人，确实不能再过下去了。也有人说，男的教女的，寡男寡女，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院子里的梨树开花了，如年前下的雪花，先满枝，继而满树。寒冷的冬季就这样被温暖的春天代替了。在最美的人间四月天，刘银珍把许金锤掌握的篾具编织技术尽数学到手。
　　 当刘银珍第一次把自己编织的筛子、簸箕、提篮、篮子等用花篓背到集市上，还不到半天就被买走了，连她那个花篓都被人买走。她怀揣着三十多元钱，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是亲自编织所得的钱。她已经明白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了，她得好好打整那片竹林了。
　　 刘银珍的篾具成了抢手货，每一次，她一到街上，她的篾具很快就被买走了。她已经小有名气。
　　 端午节这天，她特意去买了两斤肉，买了一些其他的蔬菜，打了一瓶酒。
　　 路上，爱唱山歌的刘银珍忍不住哼唱了起来：
　　 “情妹歌声真好听
　　 吸引几百美男人
　　 几百男人要讨妹
　　 砍掉脑壳都要争
　　
　　 情妹你要细思忖
　　 几百男人要来分
　　 究竟你要嫁那个
　　 谁是你的心上人”
　　 “师傅，今晚你留下来吃饭。我做好了。”刘银珍做好菜，来到厢房，带来一屋的亮光。许金锤正在刨木板，见他抬起头来，她才说。
　　 “算了吧，不必麻烦了。我……”
　　 不等他说完，刘银珍抢过话头，说：“知道你给哪家做家具，就去哪家吃。我已经说好了，你今晚就不去他家吃了。嘻嘻！师傅，银珍做一顿孝敬你，可以不？”
　　 “好吧！”许金锤同意了。
　　 “来，这是倒好的热水，你先洗洗脸洗洗手。”
　　 “哎呀，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呀。”
　　 “没什么好吃的。师傅，你随便吃。”
　　 “呀，还有酒啊！我在外做活从不喝酒的。”
　　 “你辛苦了，喝一点！”
　　 “来，吃这个，我养的鸡下的蛋。”
　　 “好香！”
　　 “我一个人喝真没意思，银珍，你也喝点吧，不然我真的不过意。”
　　 “我从未喝过酒。我只喝一小口。”
　　 “为银珍成为方圆几十里第一名女篾匠，喝！”
　　 “嘻嘻！这得谢谢师傅。这是第三口了，喝完这口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梨树沟做家具的人真多，都做了半年多了。还在有三家要我做呢！”
　　 “我家的最后做。”
　　 “银珍，你也要做？”
　　 “怎么？想家了？要忙回去。那就不做了，让师傅早些回家。”
　　 “不是这意思。我给你做。”
　　 “太好了！提前谢谢师傅，那银珍敬你一口！”
　　 “好，喝！”
　　 “师傅，从未问过你，你一定想你妻儿了吧？”
　　 “啊，嗯，是，不是的。我还未有……家室呢！”
　　 “你单身啊？那好！”刘银珍惊喜地问，突然觉得自己失言，脸一红，连雪白的脖子也变得通红。
　　 今晚，月亮也懂人性似的，忽儿有些泛红，不好意思地钻进薄薄的云层；忽儿明亮地悬挂在天空，望着人间，洒下皎洁如水的清辉。夜风微微吹着，屋后的竹林沙沙地响着，忽儿高，忽儿低，就像在哼一曲美妙的情歌。院子里，蛐蛐儿蛙声一片。梨树上，两只敏捷的地麦虫，飞来飞去，一下分开，一下挨拢，缠缠绵绵。墙壁上挂着许金锤送给银珍的一对小篾人，在灯光中似乎有了灵气，含情脉脉地对望着……
　　 村民们发现刘银珍在变，眼睛比以前明亮，两根又黑又粗的长辫子如两根大麻花，时而甩在前面，时而甩在后面，时而一根在前，一根在后。在人前，突然有人提起木匠许金锤，她那长长的雪白的脖颈会莫名地变得通红，于是，她飞快地离去，生怕别人发现。一个爱说话的大嫂感叹，其实，刘银珍还是漂亮的，家秀那白痴，真的是没有福气享受。
　　 收工回家的村民往刘银珍家门口过，常常看到一幕暖人的画面：夕阳下，刘银珍坐在院子里，影随身动。一把篾刀在她手上闪闪发光，一根长长的圆圆的竹子随着“噼啪”一声响，绽开成四丫。她手起刀落，麻利地把竹子分条、削竹心，又分成一条条散发着竹香的篾条。此时，刘银珍双手往前用力抛篾条，一把把篾条，经她一抖动，就如长发一般均匀地散开了。暖暖的夕阳泛红的光芒，在篾条抖动明灭间的空隙里翩翩起舞。
　　
　　 六
　　 梨树沟的六月份，是绿色的世界。从村口通往乡间公路，两边尽是山坡梯地。一片片绿意盎然、长势良好的魔芋，还有套种的苞谷。随风一吹，左右摇曳，似乎都在窃窃私语，含羞带笑。
　　 尤其是雨后，整个山坡梯地像是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彩画，青翠欲滴，靓丽、鲜艳，生机勃勃。
　　 然而，走在路上的刘银珍，心情却与这风景格格不入。她的世界绿色沉没，又枯萎了，整个人犹如霜打过一样，萎靡不振。路边的魔芋、苞谷叶子越绿，她的心越阴沉；六月的日头越热，她的心越冷；与许金锤走得这么近，心仿佛离得越远。
　　 今天一大早，村长带来一个人，说是许金锤的邻居。刘银珍这才知道，许金锤不但早已成家，女儿已读书。他妻子请邻居来带信，说他母亲病危，要他火速回去，不然一面都见不到了。不得已，许金锤只有实言相告，并内疚地说，不是有意欺骗她，实是真心喜欢她，才说没有成家的，免得她心里不舒服。
　　 刘银珍一下子把正在编织的提篮砸在许金锤身上，眼泪喷洒而出：“你不说实情更是骗我！又一个坏男人！呜呜呜，老天啊，我刘银珍是不是撞到鬼了，难道就因为我不会生吗？就横遭这样的惩罚！”
　　 许金锤轻轻抱过她，任她捶打自己，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又说“我不是恶意的”。
　　 看到许金锤整理他的东西，收拾他的木活工具，刘银珍躲进里屋，低声抽泣。他来到门边，轻轻地说：“好歹，做完了你的家具，不收工钱。另外，这七八个月的房租费，在桌子上。我走啦！你的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刘银珍在里面哭着说：“谁要钱？谁要你记住我？记住你婆娘就行了。呜呜呜，快滚吧！”
　　 许金锤与村民告别，踏上了回家的路，惆怅百般，但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娘，他由不得地加快了步子。回头一望，梨树沟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银珍，再见了！你要好好的，找个好人嫁了吧！”他脱口喊出。
　　 “我嫁不嫁人，有你屁相干？操这份闲心！”不知什么时候，刘银珍竟出现在他前面。
　　 两人默默无语，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魔芋为什么要套种在苞谷地里呀？”许金锤无话找话。
　　 “我真不愿理你，土老帽。魔芋套种在苞谷地里，有苞谷杆遮阴，就长得好。魔芋是一种喜阴的植物，永不变心，比人强，比那些如猪一样的男人强，比那些骗人的男人强！”嘴上说不愿意理人的刘银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许金锤听了，觉得她的话里有话，好像在骂他，只好不再多说话。
　　 路两边的大片大片魔芋，一眼望去，绿意葱郁，绿叶像朵朵碧伞撑在地里，似乎要藏着什么秘密一般。那些正在开放的魔芋花，争奇斗艳，绚丽灿烂，红红火火，似乎在嘲笑走着的两人的表情，与它们的美丽格格不入。
　　 还真是，路上的一男一女，蔫头蔫脑，哭丧着个苦瓜脸，眉头紧锁。许金锤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刘银珍刺毛瘌痢，眼泪汪汪，扑簌簌地滴落着，一副吊丧模样。
　　 来到岔路口了，前面就是乡间公路。两人默默地站立着，都有千言万语想对对方说，却一句也说不出。这时，一辆破旧的客车吃力地嚎叫着爬了过来。
　　 “你走！你走！”刘银珍突然抓起许金锤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把他往前一推，转身跑了，消失在魔芋苞谷的绿色里……
　　 刘银珍彻底崩溃了！她再也无法容忍了！付出刻骨铭心的爱瞬间付之东流。她认为许金锤抛弃了她，说穿了就是骗了她，骗了她的爱，骗了她的身子，之后，回到他妻女身边享福去了。她无法拥有这个男人。她的心撕裂了般的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魔芋苞谷地里跑回来的，一直跑，从未停歇。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腿子都被青苞谷叶子划破了，条条血痕，她也没发现。
　　 她终于跑回家里。她一边摸着许金锤做的家具，一边骂道：“坏男人！骗子，魔鬼！砍头的！天杀的！”她再摸着她编织的大篮子、背篓、簸箕，骂道：“坏师傅！坏酒药！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有什么用。”刘银珍彻底失望了，觉得整个世界抛弃了她，她是一个多余的人，甚至是一个废女人！不会生娃娃，不是废女人是什么！就因为自己不会生娃娃，这些人从骨子里看不起她，还骗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就彻底干净了，就一了百了！
　　 她取下挂在柱子上的那一卷麻绳。
　　 突然，她感觉自己头昏眼花，肚子胀胀的，胸部痛痛的，一种恶心呕吐的感觉顿时袭来。她丢下麻绳，跑向门后的垃圾桶。
　　 窗子透进一抹阳光，照在门后正在呕吐的刘银珍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