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喜马拉雅的面容(散文)
我是被饿醒的。连日来,心灵的打击,身体的创伤,加上体能的极度透支,我觉得已无力等待下去了。马达吾的面孔,回家的渴望,在我的意识中渐渐变得蒙眬,就像一个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梦。
马达吾走了三天了。他到达樟木了吗?货物卸掉了吗?还是正飞驰在返回的途中?我强迫着自己的思维,尽力朝着美好的方向去想象。
我清楚地知道,要马达吾返回此地,按最快的,不出任何状况的速度计算,起码也需要四天。今天,便是他走后的第四天。可是,今天他能回来吗?事情真能遂了人愿,不出任何岔子吗?难道车户里面数我最倒霉,只有我到樟木才会遭遇报关迟缓,货检延误之类的事情吗?倘若不是,我能消受他同样被迟缓或延误的时光吗?在这场时间与生命的对抗中,我会是胜者吗?
一阵接一阵的烧心和胃疼消磨着我已近透支的体力与意志。多么希望眼前摆放着一个馍馍或一碗面片呀!我心中一遍遍地重复着早已重复过无数遍的祈求:“主啊!求你给我生命的给养吧!”
双手带着些微的颤抖向腿部伸去,稍稍使力掐了一下,竟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感,肿胀也不似昨日那样严重了。就在这时,耳边依稀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的脑袋重重地“嗡”了一下,心怦怦直跳。是我的幻觉吗?不会是马达吾,他若到来,从很远之外就会传来喇叭声。那是什么呢?我知道我不会听错,在这荒绝千里的野地,我可能会因伤痛而变得麻木,可是,唯独对一切“生”的讯息却是难以迟钝的,甚至,是极度敏感的。
“咩——”一个生命的声息划破周围死亡般的寂静,再次传入我的耳际。这次听得真切,是羊的叫声。我一挺身,竟然坐了起来,口中急促地喊叫着:“有人吗?有人吗?”双手使劲敲打着头顶的驾驶室铁皮。在我慌乱嘶哑的捶打喊叫中,一片凌乱的蹄声与咩叫声由远至近,渐渐清晰地响动在车的周围。是羊群,就必定有牧羊人,我心中狂喜着。确定羊群散布在汽车周围时,我清了清嗓子,用几近喑哑的声音招呼:“有人吗?请你等一等,帮帮我好吗!”
我连续打了几次招呼,车外却没有一句回应,稀稀拉拉的羊蹄声依旧在车边响动。显然,倘若有人,他便没有离去,或许是在犹豫。就待我要再次呼救时,车窗前的花雨布“哗哗”响动了起来,接着就被掀起。
一道阳光射了进来,随阳光一起映入眼眸的,是一张满面沙尘的藏族老妇人的面孔。她迟疑片刻后吃力地爬上了车窗,然后诧异地打量着车内的情景,扫视一圈,待目光回到我的脸上时,我明显地看到那眼神中的惊诧和怜悯。
我努力在脸上堆砌了一点笑容,然后用匮乏得可怜的藏语对她说:“阿佳啦②,你好!”阿佳啦点了点头,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可我却连半句都没有听懂。看她的表情,似乎在询问着什么,我无法作答,只有连比带划地提出最迫切的需求:“阿佳啦,乔撒麻安要个③?”然后拿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喝空的饮料瓶,再指指那口泉的位置,比划个喝水的手势。她一下就领会了我的意思,接过饮料瓶,口中连连说:“呀④,呀。”说完便转过身,吃力地下车去了。
自马达吾走后,我便失语了。这时突然说了这么多话,加上喊叫时语气过于急迫,一时感觉咽喉里像是吞了一把石灰,呼吸急剧到快要窒息,血液全都涌向了头顶,一口气没换过来,失控地张大了嘴巴干呕。可是,在连续几天水米不打牙的情况下,我还能吐出些什么呢!东西没吐出来,可胃部却像被烧红的刀子割划一样,难受到了极点。
花雨布又被掀起,藏族阿佳啦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
她艰难地爬上车,将装满了清水的饮料瓶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我一把接过,径直向口中灌去。泉水清清凉凉地从喉咙流入肠胃,一整瓶泉水被我一口气喝光了。阿佳啦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待我喝罢了水,她向我递来一个沾满油污的小布袋,连连说:“撒⑤,撒,撒!”我接过口袋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细细的青稞炒面,有一大碗左右,肯定是她放羊时的干粮。我看看小布袋,又看看她,她的眼神中满是慈祥与怜爱,就如我只是她的一只不小心摔伤了腿脚的羊儿。在我将青稞炒面送入口中的刹那,我的眼睛模糊了。
不知是肠胃填充了内容,还是阿佳啦带来了希望,我的双腿似乎有些力量了,并且在她的帮扶下挪到了车外。
我坐在山泉旁观望,一派平整的荒原上,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在裸露着沙砾的戈壁上走走停停,不时地低头啃嚼着什么。日头已经偏西,喜马拉雅的面容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隐秘而敦厚。我回头看了阿佳啦一眼,她坐在山泉上面的一块坡地上,静静地望着远方,口中念念有词。
藏族阿佳啦驱赶着她的羊群默默地走了。天色已晚,她该走了,被她放牧的羊儿也该收回圈中了。我站在路中间目送着她,那个皮袍破污、步履蹒跚的矮小身影。在我的感觉中,与她一起远逝的,不仅仅是几只干瘦的羊儿,还有一怀丰润的暖意。
我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个夜晚。从傍晚到黎明的长度,似乎绵延如高原到家的距离。六千余里的空间里横亘着一份小小的期待,那心境是脆弱的。期待什么呢?是马达吾无法确定的来期?还是对家的遥不可及的奔赴?都是依稀难辨的。
车祸第五天,我早早钻出车外,一边活动已有好转的双腿,一边眺望着,期待着。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片荒原深处蹒跚走来,夹在羊群的中间,踏着一地的阳光,渐渐临近。
藏族阿佳啦来了,如赴约会。
不是吗?那油污的小布袋比昨天明显鼓胀了不少,打开之后,里面还埋伏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酥油疙瘩。我深谙此地的藏民习俗,只有来了最尊贵的客人,他们才会呈上这样的礼遇。并非他们小气,是这一带的藏居生活十分艰苦,戈壁滩里长不出庄稼,同样也长不出嫩草。
我一顿饕餮,离我最近的那只与阿佳啦一样瘦小的山羊直勾勾地盯着我。
阿佳啦盘坐在泉眼的小坡地上,那是她昨天坐过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方,如一尊雕塑。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马达吾终究来了。他来了,藏族阿佳啦走了。
半年后,在初来的春天,我又奔赴在喜马拉雅的视线里。
每次经过当日出事的地点,我都会逗留很久很久。登上那座突兀的小山,站在那眼已近干涸的泉边。眺望,低徊。那个瘦小的身影,再也未曾出现过。
拉着马达吾,也拉着其他的老乡同伴,我一遍遍地寻找着。在事故地的周边,在有人的山沟里,牧民的帐篷中。偶有三三两两的羊群散落在四野,奔跑过去,却发现不是当日的牧羊人。
藏族阿佳啦或许游牧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去了,或许被邻近的亲人接去享福了,或许……无数次的猜想,消融在喜马拉雅博大的面容中。
注释:
①塌拜提:回族经堂语,意为“尸床”。
②阿佳啦:藏民对妇女的尊称。
③乔撒麻安要个:藏语音译,意为“你带食物了吗”。
④呀:藏语音译,意为“好”。
⑤撒:藏语音译,意为“吃”。
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在经历着种种磨难与坎坷,文中的我亦是如此。作者以景叙情,把读者一步步带进文字中来,让我们有了身临其境的感受,更让我们体会到什么才是真善美!信守诺言的老乡马达吾,不知道名姓的藏族老阿妈,越是普通人的身上越是显现出珍贵的本质,让我们懂得平凡的人才是最伟大的人!
问好作者,祝流年写作愉快!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