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邻居李婶借来一把躺椅，是那种竹子编织而成的躺椅，安放在三轮车上。这种竹躺椅具有一定的避震功能，人躺在上面，随着车子轻轻摇晃，会让人感觉很舒服。他虽然手脚不灵便，但踩了多年的三轮车，技术还是过硬的，这使张春燕感到很意外。她原来还真有点担心，尽管自己的体重只剩下五十多斤，毕竟是一个活人，坐在三轮车上，他能不能把车子扶稳。看来，她的顾虑是多余了。现在，从镇上通往村里的路，从村里通往屯里的路，都铺上了水泥路面，踩三轮车也不费多大力气了。记得当年，他们到邻村邻镇去演出，走的是坑坑洼洼的砂土路，一般都是自己踩自行车，有的车后架搭人，有的车后架搭演出用的道具乐器。运气好时也碰上大队安排的拖拉机，坐在拖拉机的拖斗里，一路颠簸，灰尘滚滚。当年演出的地方，只是张春燕记忆里的地方，实际上那些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当年演出多在村小学校园内，近些年各村小学都集中到镇上的中心校，村小学的地盘早就划给村民建房子。在镇上演出的戏台呢，也早就拆掉，在原址建起几层楼高的文化站，里面有书报阅览室，也有网吧、茶座。当然，也还有戏台，跟城市剧场里的戏台差不多，已经不是张春燕想象中的乡村戏台了。那些年去演出，很多村镇都没有固定的戏台，戏台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有时用拖拉机拖斗并凑，有时用乒乓球桌和学生课桌并凑，有时来不及搭建戏台，就在平地上演出。演出照明设施也很简陋，有的地方自己发电能用上电灯，有的地方用汽灯，还有的地方点火把。现在回忆起当年的这些事，让人觉得很有趣。可惜，三十多年后故地重游，一切都让人感到陌生，记忆中的那些景物，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了。游逛了几天，她就感到很厌倦。
　　 见她很懊丧的样子，他就想办法让她开心起来。想了半天，他想起一件事，就对她说，青河镇的那个百年戏台还在，政府当文物保护起来的，前几年还拨了专款把旧戏台修缮一番。听他这样说，想起青河镇那个旧戏台，她这才来了精神。那年去青河镇去为部队做慰问演出，地区文化局在那里参加下乡支农的一个领导看了她演出，就当场决定把她调到地区文工团，后来那个领导上调到省文化厅，又把她调到省歌舞团。在省歌舞团的那些年，她曾多次进京演出，还曾经跟国家领导人和大艺术家合影。恨只恨自己财迷心窍，一念之差弃艺经商，从此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不管怎么说，那些年的辉煌还是值得怀念的，人活在世间匆匆几十个春秋，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那样闪光美妙的岁月的。而自己走向辉煌的起点，就在青河镇旧戏台上的那场慰问演出。
　　 去青河镇当然是不能坐王富民的三轮车去了。王富民雇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为了让张春燕路上舒服一些，他还是把那张竹躺椅搬上三轮摩托车，让张春燕躺在竹椅里，他坐在一旁扶住竹椅。车到半路，正下一道长坡，他叫车主把车子靠路边停下。他下了车，在路边团团转转，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先是在路边看来看去，又走下路的边坡，那里长着比人还高的蒿草，蒿草下边的一条小溪，站在路边可听到小溪流水潺潺。他钻进蒿草，站到小溪边，往小溪底下望了半天，才回到路边来。他没有上车，在路边坐下来。以为他这样累了，想休息片刻，岂料，他突然仰面大吼一声，然后抱头痛哭起来。张春燕和三轮摩托车主见状，都感到很纳闷。张春燕让车主搀扶下车，走到王富民身旁，见他那样旁若无人地失声大哭，两人一时慌了手脚，嘴巴都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呜呜大哭了一顿，才自己停止下来，一边扯衣袖擦眼泪，一边悲伤地望着张春燕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里……”话没说完，又控制不住情绪抽泣起来。
　　 张春燕这才想起来，三十多年前那次给他造成致命伤害的车祸，就发生在这个地方。她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劝慰他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去想它了！”
　　 他抬头望了望张春燕，又两手掩住脸痛哭起来。让他痛不欲生的一刹那，发生在张春燕进城一年多后。一年多的时间不见张春燕，他很想她，想见她一面，听她唱歌，看她跳舞。那天机会来了，听说县文工团到相邻的青河镇来演出，那里的一个重大水利工程施工正搞得热火朝天，解放军也派出工程兵大队来支援，县文工团是来给解放军作慰问演出的。青河镇上有一个清末年间修建的戏台，红砖碧瓦，雕龙画栋，古色古香，就在前一年，他曾和张春燕、王大炮在那个旧戏台上演出过。由于信息不灵通，他得知县文工团到青河镇演出的消息时天色已黑，连晚饭都顾不上吃，他就跟村里人借了一辆自行车，连夜赶去青河镇看张春燕演出。从村里到青河镇，有十五公里的路程。就在那一夜，他赶往青河镇的路上，在下一道陡坡时他没有刹车，而是放着车闸让车子飞奔向前，恨不得插上翅膀一口气就飞到青河镇。突然间，车轮子辗过路上的一块石头，车子弹跳起来马受惊一跃而起，连人带车翻到路边十几米深的小溪……直到天亮才被路过的人发现时，他还处在昏迷之中。
　　 车主有点不耐烦，催他们俩快上车。张春燕向车主摆了摆手，用恳求的语气对车主说：“他想哭，就让他哭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车主想把张春燕扶回车上，她摇了摇头。她在王富民身边坐了下来。王富民也想停止哭泣，却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脸膛深埋在湿漉漉的两手间，眼泪透过手指缝隙簌簌掉在地上。伴随着阵阵哭声，他身子也剧烈抽搐着，就像触电一般。张春燕显然是触景另有所思，脸上泛起悲哀的神情。她轻轻地拍一拍他的后背，语调凄切地说：“你是大难不死啊！想想你毕竟还活着，还能享受生活……这样想着，再跟有的人比……有的人呢，还不如你呢！……那样一比呢，就该知足了！你还活着，还有好多年的日子啊！……”断断续续把这番话说出来，张春燕也禁不住哽咽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他没有看张春燕，一直掩脸大哭，听她说出那么一大段话，他不但不知足，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张春燕回村已经有十来天了，还不见王大炮回来，王富民就开始着急了。原以为王大炮出门的时间再长也不过八九天，在这个时间里他是勉强可以照顾张春燕的，如果时间再延长一点他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张春燕一直盼望王大炮回来，盼望得很心切。要是王大炮再过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还不回来，那该怎么办呢？这么一想，他的头脑就发胀。照顾好张春燕头等大事就是钱，照顾好一个重病在身的人没有钱怎么成呢？所以，得出门挣钱去，像以往那样踩着三轮车，去给人送货拉货。
　　 王富民到镇上去给人家果园拉农药。一次拉三四箱农药，也就是一百多斤，这是很适合他干的活。农药店开在镇头停车场，那里停的车很多，有从县城拉货回来的车，也有装货准备开往县城的车。客车也在那里停，往返县城的客车每半个钟头就有一班。他到停车场时，看见王大炮老婆的三轮摩托车停在一辆货车旁边，王大炮老婆站在三轮摩托车后面，两手插在腰间，好像在监督人家卸货装货。忙着从货车上卸货往三轮摩托车上装的是一个男人。王大炮老婆经常开着三轮摩托车到这里来接货。有些货是事先跟人家电话联系好，人家从县城送到这里，王大炮老婆就开三轮摩托车来把货接回去。如果货比较少，两三百斤的货，就交给王富民来接回去。以前，王富民就经常来这里帮王大炮接货。这时，他瞟了王大炮老婆一眼，并不想理睬那个女人。可是，就瞟那么一眼，他注意到了那个正从货车上卸货往三轮摩托车上装的男人。这人不就是王大炮吗？先是以为看走眼，定神看了看，没错，是王大炮！他急跑过去，一把抓住王大炮的手，好像债主逮住了躲债多年的欠债人似的。王大炮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挣脱他的手，刚挣脱又被他抓住。他气喘吁吁地对王大炮说：“回去！……你跟我回去！……”
　　 王大炮瞪了瞪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使劲挣脱了王富民的手。当他又抓住王大炮的手时，王大炮老婆扑过来，那样子好像人家要把她老公抢走一般。她一把将王富民推开，大声喝斥：“你要干什么？”
　　 王富民没瞧王大炮老婆一眼，好像那女人根本不存在，又冲上前去抓住王大炮的手，大声叫喊：“你跟我回去！……”
　　 王大炮跺了一下脚，想发作却又忍住。他跟老婆说，他要跟王富民说几句话。见老婆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把王富民拉到货车的另一边去。这时候王富民好像只会说一句话，别的话他都不会说了。他紧紧拉住王大炮的手说：“你跟我回去！……”
　　 王大炮挣脱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吼叫：“你给我住嘴！”
　　 王富民被王大炮这一声狗吠似的吼叫吓住，木讷地歪站着像一尊泥人。王大炮也有一肚子气，脸膛已胀得染血一般红，气忿忿地冲着王富民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跟你说，你也不懂！……我跟你说什么呢？……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我要是也像你这样……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
　　 王富民对王大炮到底像不像自己丝毫不感兴趣，此时他全神关注的只有一件事。他又抓住王大炮的手：“你跟我回去！……”
　　 这回，王大炮没有挣脱王富民的手。他对王富民笑了笑，那笑把他的整张脸扭曲，比哭还难看。他压低声音对王富民说：“跟你回去！……嘿嘿，你说得轻巧啊！……我要像你这样就好了！……跟你说这些，你懂吗？不。你不懂！你……”
　　 王富民打断王大炮的话说：“你跟我回去！……”
　　 王大炮挣脱王富民的手，却没有发脾气的意思。他是忽然想起什么，掏出腰包，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塞到王富民手上，然后用叮嘱的口气说：“你回去吧！”
　　 王富民看了看那几张钞票，毫不犹豫地将钞票塞到王大炮手里，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跟我回去！……”
　　 这时，王大炮老婆走了过来，看见王大炮手上拿着钱，厉声叫嚷：“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好像有人抢劫似的，她气汹汹跑过来，猛推了王富民一把。他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直到小餐馆老板把他叫醒来，他才想起来自己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趴在人家餐桌旁打瞌睡老半天了！几时走进这家小餐馆，他不记得了。这是镇上一家偏僻的小餐馆，以前他来这里吃过几次饭，老板认识他。一般白天不喝酒的，喝了酒就想睡觉，见有床就往床上躺，没床趴餐桌边打瞌睡，有时走出店门没几步就背靠树身坐下不省人事，所以他很少在白天喝酒。这天，不知怎么的，他破例喝酒了。从小餐馆出来，沿小街道走着走着，他头脑慢慢地就开始有些清醒，也想起了当天发生的事情。在镇头停车场，王大炮老婆将他推倒在地，骂骂咧咧一番，牵着王大炮的手扬长而去。他气得肺都快炸了。从地上爬起来，他没有再追上去拉王大炮的手，也没有再去叫王大炮跟他回村去。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从今往后再也不去听王大炮扯大炮了。他走出停车场，感觉到整个人有点头重脚轻，脑子晕乎乎的，两眼昏花。他沿着街道也不知想上哪去，只是分不清天南地北似的徘徊，不知怎么的就走到小餐馆门口。他往小餐馆里望一望，突然想喝酒，觉得要是把一碗酒喝下去，就可以把脑子里那些浆糊样的东西冲走干净了。
　　 日头偏西了。回到镇头停车场，见自己的三轮车还在农药店门口旁。这个王大炮，还有王大炮那刁蛮凶恶的老婆，算了，不去想那两个人了！他赶紧去农药店装货，踩着三轮车回村去。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在镇上碰见王大炮的事，回去要不要跟张春燕说呢？要是说了，张春燕肯定很伤心。要是不说，让张春燕苦苦等王大炮回来，那也真是苦了张春燕了。说还是不说，他犹豫不决。
　　 把农药送到人家的果园，回到村里，天色暗了下来。踩着三轮车沿村巷慢慢地走，距离家门口还有十几步远，李婶就叫喊着迎着他跑过来，不知有什么急事，等他到家门口再说都等不及了的样子。李婶埋怨他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唉，你呀！张春燕走了，你懂吗？”
　　 他没听明白李婶在说什么，疑惑地问：“她去哪？”
　　 李婶说：“她走了！她老公来接她，开车来把她接走了！”
　　 他心神一阵恍惚，呆望着李婶，显然对李婶所说的意思似懂非懂。李婶耐心地告诉他，张春燕的老公想通了，开车回村把她接走，要到处去找医生，想办法把她的疑难杂症治好来。这回，他完完全全地听懂了。他一阵激灵，头顶上浇了一瓢冷水似的，拔腿就往张春燕的旧屋跑去，好像那里房子着火了。
　　 张春燕的旧屋静悄悄的，跟刚把房子修好张春燕还没有接回来时一样。他跑进院子，见屋子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房门还上了锁，他像个木头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当中，感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做梦中似的。李婶尾随他跑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他手上，说是张春燕让她转交给他的。她还说，张春燕是很想等他回来亲手把纸包交给他才走的，可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他回来。见他接过纸包没有丝毫反应，李婶又帮他把纸包打开，里面有两千块钱，还有张春燕亲笔写给他的一张字条。那张字条上写的几行字，说的是感谢他这些天对她的照顾，等她把病好以后，一定回来看望他。把字条连看了几遍，他把字条塞进裤兜，看了看手上那些钱，盯着李婶问：“这钱你怎么能收下呢？”
　　 李婶说：“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有点生气了，说话时脸膛胀得通红：“你怎么能收下呢？”
　　 李婶辩解道：“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一跺脚，十分气急的样子，冲着李婶斥责道：“你不该这样！……”他这么一生气，把李婶吓傻了。他又跺了跺脚，转身怏怏地跑出去。
　　 他踩着三轮车急往镇上赶去。出村不远，遇上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他就叫人家停下来，把自己的三轮车往路边一推，坐上三轮摩托车，催车主快点开。
　　 到了镇头停车场，见开往县城的最后一趟班车停在那里。他上了车后，老问司机几时开车，催司机快点开车，弄得司机都烦了。这最后一班车，人家都是等座位坐满以后才开车的，早就成为惯例了，坐在车上的人根本就不必催司机。见他没完没了地催司机开车，不但司机烦，车上的乘客也跟着烦，有人替司机鸣不平，斥责他说想快点走那就包出租车去，别在车上大喊大叫烦死人了。他这就不敢再催了。他从裤兜里把那两千块钱掏出来，这才想到等下到了县城怎么找到张春燕，找到张春燕才能把这两千块钱还回去。这班车还不开，太晚了怎么去找张春燕呢？到了县城上哪去找张春燕呢？她是不是还去马尾坡那的壮医药研究所？她要是不去那里呢？她可能去省城！是的，很可能。她要是去了省城呢？……他正想着，车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