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梨花告的状，来水库的路上她看见过我们，这个女人还真去告了状！
　　 我妈是不会跳到水里来的，也不会捡石头砸我们，但我还是有些怕她。
　　 我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里憋了近两分钟，再浮出来时，已经在五十米开外，而我妈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水面。等我爬到岸上拿衣服时，她才发现，然后踩着脚步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骂。她虽不像父亲那样打我打得狠劲，可一旦动怒，也是毫不留情面的。我一边跑着，同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刚才她不会是以为我在水里淹死了吧？我就是要气一下她。
　　 老武和细狗告诉我，他们后来功亏一篑，折腾了半天也没抓住那条鱼。不过我妈后来也没打我，骂了几句就消气了，她没想到我水里的功夫那么厉害，但她最后扬言：“再看到你和他们去洗澡，打断你的腿！”她总是这样，动不动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么闲，下午要去放羊，我们家养了村里唯一的一群羊，大多数时间家里把羊完全交给了我，每天不到两点就赶出去，天黑了才回来。除了石门山，去的最多的是芭茅岭，那里的山大多是浅林子，阔叶灌木非常茂盛，最能收服羊多疑而不容易满足的心。
　　 水库就在芭茅岭的山脚，站在山头只能看见水库很小的一个角落，大部分被山挡住了，倒是能看见无数鹬鸟栖息在水库边的枫树和松树顶上。它们落在树上没动静时将树枝压得很低，像缀满了果子一样；一旦鸟群张开翅膀，就会出现白茫茫耀眼的一片，一堆一堆聚集在一起，像白色的华盖，在风中迎风飘扬。
　　 那天下午，把羊群赶上山后，我又下了山到水库大坝上。我想碰个运气，也许那条青鱼会浮上来也说不准。在岸上转了一圈，水上除了鸟群的倒影，什么都没有。我捡起一块大石，狠狠砸进水库，“嘭”的一声，吓得那些鸟一阵鬼叫。
　　 我骂了句：“狗日的，便宜了你们！”骂完，重新上了山。
　　 风吹动着树叶，风很热，热得像无头苍蝇，到处找地方钻。
　　 知了的叫声干燥而剧烈，它们也热，不然怎么那么拼命喘气？
　　 我从家里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前的杜仲树下，希望能捕捉到一丝凉风。世界成了一座烤炉，在炉子里烤火，当然热了，不热怎么能叫双抢。
　　 我看见老黢挑着一担谷子走到了村口。一件破背心像补丁一样贴在他身上，膀子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条块分明，汗水淌在他身上亮得像披了一层银甲。大概汗水进了眼角，他的面部突然出现几下夸张的撕扯，见了我，又露出莫名的笑。
　　 他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了，我以为他会停下来，然而没有。
　　 他为什么不在树荫里歇口气再走？大家挑东西路过时都会在这里停一会儿，抽根烟，顺便到我们家喝口水。
　　 路面晒出了一层白色的粉末，他步子很重，每步都溅起一层尘土。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吃力，想到他过去对我的关照，想到那些坨坨肉，我决定帮他一下。当我跑到他跟前时才意识到，那担谷子起码有一百多斤，我一个孩子能帮什么忙？于是便觉得自己很好笑。
　　 我示意他树荫里有椅子，可以休息一下再走，可他不乐意，好像家里有什么急事非要赶着去办。他只朝我笑了笑，光顾着喘气连话也没说，他一笑，脸上挂出了一层厚厚的汗水，不停从腮帮两旁流下来。汗水落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一个窟窿，发出淬火般的声响。我正想劝他几句，顺便问他干嘛这么急，却看见在他后面不远，大肚子梨花戴着斗笠走了过来。梨花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变成了一个大蝌蚪，身子大了一倍，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梨花了。她走路的样子像筛糠，左一下右一下，可她人高步子大，虽然走得难看却并不比老黢慢多少。
　　 我犹豫着该跟老黢说什么，只见他突然把放在扁担上的手撤出一只，然后扯出扎在腰间的洗澡帕，用洗澡帕在脸上狠劲擦了一把，走了。好像很轻松的样子。
　　 看得出，他故意露这洒脱的一手无非是想让我放心。我本想问问他，六十多岁的人了，干嘛挑这么重的担子，还舍不得歇。他有三个儿子，老二、老三在外面跑江湖就算了，还有老大在，他们家老大干啥去了呢？却听见我妈在喊吃中饭，便顾不了问这些，舍了他，急着往家里走。中午有鱼吃，那是我在水库边蹲了一上午才捡到的鱼，活着的草鱼！往回走时，我依然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虽然是罗圈腿，步子却迈得很扎实，看见他走远的身影，我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对虎背熊腰的他来说，一担谷子也许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我妈一直反对我到水库去，是因为怕我像别人一样淹死，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不像细狗家，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不过自从我在水库捡了两回鱼回家后，她逐渐改变了主意，她知道鱼对家里意味着什么，要是没有我，家里整个夏天都吃不到鱼。我们家一年到头很少吃肉，家里养的羊，自己从没杀过，即便这样，依然日子艰难，其他人情况就更糟了，所以大家纷纷出去跑江湖，村里剩下不到一半人。我不知道江湖在哪里，江湖上是不是什么都有，不然怎么大家都争着去？江湖上一定也有鱼了，就像我们的水库一样，而且那里的鱼更多，漂得到处都是，只要会游泳就能捡到，这样一想，好像出去的那些人都是会游泳的。想到这里，我觉得等我长大以后出去跑江湖，一点不用担心，因为我的水上功夫比他们都好。
　　 见过我的水上本领，我妈对我到水库捡鱼一事有了不少信心，但她每回都叮嘱，下水前要撒泡童子尿。她不说我也会撒尿的，村里除了细狗，没有谁不怕水鬼。
　　 中午的鱼汤里放了很多紫苏，她知道我喜欢吃紫苏，我一边吃，一边咂吧着嘴说这说那：
　　 “黢麻伯伯力气真大，六十多岁还能挑百多斤的担子！”
　　 我妈说：“你看清了？”
　　 我说：“看清了，肯定有一百多斤，箩筐都满出来了。”
　　 于是，我妈饭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一旦她把筷子架在碗上，我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了。她说到村里的某些事向来神秘兮兮的，生怕墙根角有人在偷听。
　　 “他是帮梨花挑，两块钱一担，德宝（梨花男人）出去跑江湖了，她自己又怀了肚子。还喊黢麻子堂叔呢，居然两块钱一担买力气使！老黢两个儿子出去这么多年也没个钱寄回来给他，老大在家只给口粮，他是背着干的，老大一定知道，当做不知道而已，这像什么话……”
　　 “梨花肚子大了，德宝怎么也不回来？”
　　 “回来？肚子里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妈说这话时，一脸鄙夷的神色。
　　 她正说得起劲，没想到父亲突然用手在桌上一拍，吓了我们一大跳：
　　 “别人家的事，不要在背后说三道四！”
　　 真搞不懂父亲为啥不让说，他还是村长，应该让黢麻伯伯的儿子知道才对。梨花男人也是，这种时候都不回家，把女人一个人留在家，像什么话。父亲发起脾气来像出笼的老虎，我们只好噤了声，埋头继续吃饭。屋子里非常闷热，三个人都吃得一头大汗，知了在外面“死了死了”地叫，吵得人很心烦。
　　 放了血的鱼比死鱼味道好多了，肉也嫩，不像死鱼那样枯木枯草，像藏了刺的泥巴。想着这顿美味，一吃完饭，我又忍不住想去水库看看，午后阳光最烈，说不定还会有鱼浮上来呢。
　　 刚走到大坝上，远远的，看见有个人在水边转悠，那人虽戴着斗笠，可我一眼就认出了是谁。捡鱼这种事一向都是小孩才干的，老黢一把年纪也好意思。他虽然挑得动一百斤的担子，但能在水里出没么？毕竟老了嘛。想起他替人挑东西赚钱的样子，哎，真没想到这个给全村人掌勺的人这么可怜。
　　 我怕被他发现，转身悄悄走了。
　　 第二天上午老黢又在给梨花挑谷子，他已经做不出潇洒的样子了，昨天的负重过了一夜才真正产生作用，他的每一寸肌肉都是酸的，骨头几乎已经散架。他也不再擦汗，只睁大了眼睛看前面的路，任由汗水在脸上胡乱流着。他看见我放在树荫下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我开口跟他说话，却听见肚子“咕咕”地响了两声，于是，我的脸一下就红了。我的肚子是经常响的，它一饿就叫个不停，怎么按都按不住。后来，我又听见“咕咕”的两声，原来那个叫个不停的不是我的肚子，而是老黢的肚子。他的肚子在叫，说明他是饿了，饿了不吃饭就算了，怎么还能去挑担子呢？我爹饿了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干，和我一样躺在床上睡大觉。
　　 我给他舀了一瓢水，他咕咚几下就喝光了，于是，我又跑回家给他舀了一瓢，他喝完第二瓢才开始重重地喘气。他喝的水有我四个那么多，喝水是喝不饱的，我担心他的肚子被胀破。他身上还是有肌肉的，尤其是双腿，看起来并不比父亲瘦弱，只是他的腿上筋络凸出，在他膝盖窝下有一团筋络虬结在一起，像蜷曲的鳝鱼，样子很怕人，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而感到疼痛，或者抽筋。他离开时，椅子上留下一滩浑浊的汗水。那滩汗水没等我去擦就被热风吹干了。我莫名地感到非常难受，他太不容易了，鹬鸟村的人都不容易，但只有他让我觉得可怜。在鹬鸟村，也许只有鹬鸟的日子好过，不然它们为啥不断飞来？
　　 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
　　 梨花和很多男人睡过觉，德生、胜元、花秋、黑皮，加上细狗他爹，也许还有更多人，但我知道名字的就是这些。胜元、花秋、黑皮都出去跑江湖了，只有德生一个人在村里，细狗他爹也在家，但我不能去找细狗爹。
　　 我看见德生和他女人在田里忙活，就沿着田埂朝他们走了过去。
　　 “德生。”
　　 “小兔崽子，是德生叔，没大没小！”
　　 于是，我就喊：“德生叔。”
　　 “喊你叔干啥？”
　　 “梨花家的谷子没人挑呢。”
　　 德生正埋头在打谷桶出谷子，他大概觉得我的话很好笑，抬头看了看我，说：
　　 “我们家的谷子也没人帮我挑，你没看到？”
　　 “你睡了梨花，她现在肚子大了，你就该帮她挑。”
　　 “小兔崽子，胡说什么！”
　　 我只说了那么一句，接下来，德生却和他女人在田里说个没完没了，最后还吵了起来。他们只顾着吵架，箩筐里的谷子掉到了田里也不管，后来，德生推了他女人一把，女人一屁股坐在水里，委屈地哭起来。
　　 我不想看他们打架，更不想看一个女人老坐在田里哭，他们吵来吵去，让我觉得非常疲倦，我只想知道德生去不去帮梨花挑谷子，然后就回家，要是他去了，梨花就不会再喊老黢挑。太阳这么大，我可没有心思站在田埂上晒着。
　　 德生女人哭了一阵停住了，然后突然朝我发起脾气来。我觉得她应该去找德生，是德生推的她，又不是我。她从田里拔出一蔸刚割掉的稻茬，连泥带水打过来，险些打在我身上。于是，我只好左躲右闪蹦跳着走开了。我想，等德生一个人的时候再跟他说。
　　 德生女人带着斗笠提了一壶水在村口对面骂人。
　　 她骂几句就停下来喝一口水。
　　 她骂得很悠扬，也很有节奏。
　　 她站在路口的高处骂，不紧不慢地骂着，没有因为天气热就乱了调子。
　　 她骂人的调子像“长家班”的人在唱戏，我想她一定是听戏听多了。
　　 她骂得很好听，只是不知道在骂谁。
　　 听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她是在骂我呢，因为她说：
　　 “双抢这么忙，还有人闲着教儿子到处胡说！”
　　 “哪家的野种，有人生没人养了就扔到水库浸死去！”
　　 “没有男人，也不要到处借男人呀！”
　　 她不但骂我，还骂了我妈，更关键的是，她居然将我们和梨花放在一起骂。她完全没搞清情况，将我和梨花混为一谈，这让我觉得很滑稽。后来，我妈从屋里走出去，站在门前和德生女人对骂起来，她叉着腰，站在太阳下像炸弹一样炸开了，我觉得她完全可以退几步，那样就可以站到阴影里去。但我妈觉得站在太阳下才有气势，她连红铁饼似的太阳都不怕，难道还会怕眼前这个女人？德生女人骂了很多话，我妈却只重复了一句：“有些人自己男人都管不着，居然有脸来管别人儿子？”
　　 这句话正中德生女人的要害，对面一下没了声音，隔了好久才嚎啕大哭起来，不过嘴里还在不停骂。
　　 我没想到我妈骂人这么厉害，她只骂了一句就把对方骂哭了。德生女人虽然声音骂得好听，嗓门也大，但骂了那么久却连我妈的一句话都顶不住。
　　 父亲觉得她们这样骂下去太不像话，他村长的面子也没地方搁，就连拖带拽将我妈弄进了屋，还把大门关了起来，不让她再出去。
　　 我妈说：“她在骂你儿子呢，你没听见？村长管这管那，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你有几个儿子让别人骂？”
　　 我正想给妈拍巴掌，她却顺手捡起地墙角的棍子，在我屁股上狠狠抽了一棍子：“叫你在外面胡闹！”
　　 她抽了一棍子，觉得不解恨，又接二连三在我屁股上抽起来，她抽我的节奏和德生女人骂人的节奏相暗合。我感到很多滚烫的铁棍在屁股上堆积起来，火辣辣的，于是，便哇哇大哭起来。
　　 我一哭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我妈嘴里还在说什么，更听不见德生女人是否还在外面骂人。
　　 水库的浮鱼突然消失了。
　　 我们已经多次空手而回，连片鱼鳞都瞧不见。我不相信那些傻鸟那么厉害，一条漏网之鱼都不剩下。于是，便决定和老武他们从上午到中午一刻不停轮流盯着，倒看有没有鱼浮上来。大家一连盯了两天，依然毫无收获，这让人感到非常蹊跷，夏天还没过去呢，难道它们的病已经好了？想到这，我的内心顿时灰暗无比，若是那样，以后再也没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