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老村(散文)
信任,有时候竟然如此简单。虎子,一只那么老的狗,告诉了我。
大表姨
大表姨如果活着,今年应该已经快九十岁了吧。大表姨是84岁那年冬天老的。农村有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大表姨就应了这句话。
农村还有一句话叫老还小。大表姨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从医学的角度,那是一种病,叫老年痴呆症。得了老年痴呆的大表姨,性情大变,完全颠覆了她一辈子严格恪守的人生观。瞅人不防就往出跑,不管人多人少,说脱衣服就脱衣服,拉屎撒尿也不知道进厕所。早晚问她吃饭没有,总是一个答案:饿。
农村的冬天是很冷的。不像城里人家里有暖气,出门有羽绒服。农村里撑死了也不过烧个煤炉子,那还是条件好的。大表姨得了老年痴呆后,生活就没法自理了,住在闺女家。女婿在外头打工挣的仨核桃俩枣连养活自己老婆孩子都很勉强,哪儿还有功夫在大表姨身上花钱。大表姨不知道饥饱,不知道热冷,没多久就病倒了。然后就开始一天一天的拖,病得重的就上药店买两片给她吃,不要紧了就能省就省了。三九第一天,下了一场大雪,大表姨跑出来摔断了腿,于是彻底躺到了床上,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装进匣子抬了出来。
大表姨没老年痴呆的时候,是一个人住,给西场一户进城的人家看门。农忙的时候,大表姨也很忙。她的户口不在村里,她没地可种。但她的儿子闺女有地,她得帮他们。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恨不得把自己掰开了使唤。农闲的时候,大表姨也很忙。她在每一块地里转悠,捡拾人家遗留的庄稼,作为自己的口粮。
大表姨的户口在离村里二十多里的山上。为了给快三十岁的老大找媳妇儿,大表姨把老大过继给了我们村里的富户老张家。老张是牛经纪,有钱,但没儿子。山下毕竟条件比山上好,老二在村里找了个媳妇儿,倒插门入了户。闺女在村里找了个婆家,安家落户了。大表姨下山,但她不能成为儿子闺女的负担,所以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冬天虽然冷,但是却是一年当中最闲的。只要太阳好,就能看到老人们聚在一起,打纸牌,扯家常。年龄大了,对太阳总是特别依恋。每年最寒冷的时候,村里总有人熬不过去,看不到来年春天的花开。冬天无事可做,有太阳就是最大的福利。娘的门口很朝阳,老人们喜欢在那儿打纸牌。大表姨也去。她头发全白了,腰背佝偻了,耳朵也背了,但是精神却好,思路最清,绝不像其他人那样经常出错牌。
有时候我回家看娘会看到大表姨。我就拿出带给娘吃的东西送她。但不论是水果,还是点心,不管我让的有多实在,大表姨是绝不尝一口的。而且,只要我一来,娘一开始做饭,大表姨一准就走,谁拉也拉不住。
我不理解大表姨的为人,她为什么如此执拗,娘说这不是执拗,是责己,不然她怎么能熬到现在。大表姨二十多岁守寡,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孩子,如果不责己,她是挺不过来的。
大表姨挺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但是却没能挺过她84岁的那个冬天。但是谁又不是这样子呢?袖嫂还不如大表姨,她没能善终,闺女嫁了,儿子在城里租房做生意。老头去串门,把得了脑瘤的她留在家里的火炉边烤火,结果她把自己烤成了熊熊的一团火。刘婶年轻的时候多风光啊,和村里一个杀猪的相好,过年老能让全家吃上猪头肉。后来得了偏瘫,死了俩月屋里的屎尿味儿还飘着。还有根伯、程家老二、汪叔……
冬天,哪年空着手离开过呢?村头的老榆树年年春天都发芽,但村里说不定谁指定就看不到了呢!那树,总归是比人要更长久些。大表姨活了84岁,那树,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概后面加个零都是毫不奇怪的吧!
这世间,看见的看不见的,即使空气里的一粒微尘,或者荷叶上的一滴露珠,大抵也是要经历生死的吧!何况那承载了无数故事的老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