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了李府。我已知道李家和柯家是世交，在七年前李家小姐和柯家少爷订了亲。李老爷和夫人喜气洋洋地为我的嫁妆忙碌着，再过三个月就过年了，正月初八我会被大红花轿抬进柯府，从此成为语凡的妻子。
　　 “爹、娘，可不可以晚些时候……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呢！”我不止一次试图说服李老爷和夫人更改婚期，可是无济于事，他们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有了这么个好归宿他们也放心了之类的一番话。
　　 我无计可施。这天展展和语凡一起来看我。我看到展展对语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忽然心中一动：她莫非倾心于她表哥？
　　 我请语凡让我和展展单独呆一会儿。我问展展，“你多大了？”
　　 “二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在一千多年前的古时，二十岁就是很老的姑娘了，她的同龄人的孩子多半已会摇头晃脑念“人之初，性本善”了。而据我所知，她尚未婚配，只因她固执地拒绝所有的求亲。
　　 “比我小……”我忍住下面的话转过话题，“我求你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事用得着妹妹姐姐尽管说……”她恭敬地说。
　　 我于是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她听呆了，“这样能行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显然十分激动，眼中闪烁着的不仅是惊愕还有抹不去的惊喜。
　　 我很诚挚地告诉她，她的表哥对于今天的我只是熟悉不久的一个人，陌生遥远。婚嫁关系终生幸福切不可草率，否则对大家都不好，对全心投入的她表哥尤其不公平……
　　 展展沉吟了一会儿，问：“朴言姐，真的除了语凡这个名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就连语凡的模样我也忘得一干二净。”我如实相告——千真万确，那一场难忘的梦只肯留下“柯语凡”三个字给我怀想，珍藏……
　　 展展陷入深思，稍顷，她大声道：“我答应你！”深深点头。
　　 我笑了，同时在心中做好了另一个决定：找机会跟语凡说清楚。
　　 语凡不乐意展展在我和他之间，他提出要带我出门散心。我已经在深宅大院闷了好些日子，自是对这个提议双手赞成。
　　 禀报过长辈，我便坐上语凡准备的马车，明知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抛头露面不好，我还是忍不住要语凡陪我逛街。
　　 语凡拗不过我，满是爱怜地说：“这个老习惯从小到大一直没改变，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许甩掉本随从独自一个人乱跑……”
　　 我乐了，响亮地对宝马香车说：“再见，宝贝！”逗得语凡也大笑起来。
　　 街上很是热闹，让我想起一句词：“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虽然此时是百花凋残落木萧萧的秋天，寒风飒飒，不知为何我心头涌动的全是春风得意、花好月圆的感觉。
　　 我随意走进一家布店，在琳琅满目惹人眼花缭乱的丝绸丛中发现一片非常好看的粉色，像极尽美艳的桃花花瓣飘浮在淡淡流水上，像烟霭茫茫里的点点彩霞，像枯燥乏味岁月闪过的翩翩梦幻……我目不转睛地看，还念念有词，“是这样的，希望在远方！”语凡扯扯我的衣襟，打趣道：“被它迷住啦！？”
　　 “嗯！”我摇头晃脑，娇声细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语凡立刻买了大块“粉色梦幻”送我，我视若珍宝，欢天喜地捧着跟在他身后，听了他的建议要去一家裁缝店将它做成衣服。
　　 我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不停地冲着语凡叽叽喳喳，不在乎周围有许多异样的眼光，完全陶醉在自己编织的快乐里。突然我感到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在我看到一个香蕉皮的同时重重地摔倒在地，“嗳哟！”我不由呻吟出声，然而却听语凡一声大叫，“朴言！”旋即他的大手用力抓住我的胳膊，铁钳似的让我生疼，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马的嘶鸣，车轮吱吱，尖厉的吆喝，紧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侵袭上身——原来有马经过因我跌跤受惊让车轮从我单薄的腿上辗过。
　　 “赶紧送她看大夫！”语凡冲吓坏的赶车人嚷道，迅速将我抱上车。
　　 我看到他脸上布满焦灼的神色，强忍剧痛，用尽全力说：“没事的……”
　　 幸好只是骨折，医生替我接好骨头处理好一切后说，“过一两个月就没事了，不过这段时间必须好好静养！”
　　 “天天在床上躺着不走路吗？”我急忙询问，变了脸色。
　　 “是要有些日子不能下地……”医生向我解释。
　　 “这可怎么过呀……”我叫苦连天却无可奈何。
　　 李老爷和夫人给予受伤的我最好的照顾，每日不是香菇炖鸡就是清蒸鲫鱼还要看着我大吃大喝完毕才心满意足地笑逐颜开。
　　 而语凡，我没有想到，他天天陪在我身边，除了换药等碍于男女有别的事其它可以为我做的他都亲力亲为。为了我早日康复，为了我不寂寞，为了心安，他请求在李府住下等我伤口痊愈后再离开。他非常自责，口口声声称如果不是他带我出去我就不会遭此横祸，还说没有保护好我，这哪是事实？事实上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他的错，而且若不是他当时反应敏捷出手相救，我受伤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了……
　　 我又一次在心底为他感动——为他对朴言的一片深情怦然心跳。
　　 “你小时候有一次去我家，嚷着要我拿柯家珍藏的诗词给你看，我翻箱倒柜地找结果不小心打倒了一个茶杯淋湿了父亲最爱的一幅书法，父亲勃然大怒，我害怕极了，你却说是你打翻的……”语凡又一次跟我说过去的事。
　　 虽然一丝一毫也不能勾起我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可是我很愿意听，那些烟云般飘渺的过往香气四溢，如诗如画，听得人如痴如醉。
　　 “你说我的过失是因你而起，所以为了我受罚你心甘情愿……”语凡缓缓地说，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样在甜蜜过去里流连忘返。
　　 “语凡——”我柔声呼唤。
　　 “朴言，怎么啦？想吃东西了吗？”他立刻关切地询问。
　　 “语凡……”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为什么如此执着……”
　　 霎那间，屋里宁静之极，似乎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语凡的眼睛明亮纯净得如同秋日的星空，“你不要认为我傻——”他莞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我是朴言，我一定会沉默会任他握住我的手，幸福得想流泪，并且憧憬“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尽情品尝真爱最甘甜的果实。
　　 “语凡……”我不敢看他的双眼，“我不叫朴言，我不是朴言……”鼓足勇气、用尽全力我终于让这句憋在胸中很久早就想一吐为快告诉他的话迸出。
　　 “傻姑娘，说什么呢？我知道，我知道……”语凡却没有一丝讶异。
　　 我呆了，“你真的知道？”
　　 “我当然知道——”语凡铿锵有力地说：“我知道你忘了过去的一切——”他的眼神变得朦胧，“包括我……”
　　 “不是这样的……”我还要再说什么，被语凡制止了，“我约了人马上过来！”他神秘地说。
　　 他故意狡黠地笑着无邪得像个小孩子，不理会我一个劲地追问是什么人大驾光临。
　　 后来我才知道是语凡为我请的裁缝师傅。
　　 “小姐好福气！这么个一表人才的公子对你这么好……”裁缝师傅是个中年妇人一边量尺寸一边满含羡慕地说。
　　 我欣然笑了——语凡竟然还记得那块“粉色梦幻”给了我这样一个意外的喜悦。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年底了。家里过年的气氛很浓，李老爷和夫人更是格外欢天喜地。
　　 “宝贝女儿，过来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李夫人拉我去看嫁妆。
　　 我哪有这心思？“娘，挺好的，都挺好的——”我敷衍。
　　 “朴言，再过几天你就是柯家的人了，今天娘有些话想跟你好好说一说……”李夫人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
　　 “什么事啊？娘，您说吧，我听着……“
　　 “朴言，你是爹娘唯一的女儿，爹娘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李夫人语重心长，“语凡是个好孩子，能嫁给他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不管这些年经历了什么，遇见过什么样的人，你要相信只有他能给你最大的幸福……”
　　 我无言以对。
　　 “我和你爹都将你这些天的烦躁不安看在心里，你老老实实告诉娘，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夫人的话如同电闪雷鸣，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心里更加乱糟糟的。我没有办法解释，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解释，他们认定我是失忆，如果我一再坚持，只怕他们会认为我不但失忆而且失心……我不是疯子，可这一切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看我半晌不出声，李夫人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好事多磨！如果当年没有出那回事该有多好！”
　　 “娘，当年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对朴言身上发生的故事非常有兴趣。
　　 “告诉你也无妨，说不定对你恢复记忆还有帮助……”
　　 李夫人犹豫了一下，轻叹一声，刚要开始讲述，李老爷咳嗽了一下匆匆进屋，他声称找夫人有事，不由分说将她拉走了。
　　 我惆怅满怀，独自在深深庭院徘徊。温暖的阳光映照寂寞的残雪，尽收眼底，莫名心痛。
　　 “幸好我去得及时不然你就把不该说的统统说了。你忘了心平的话了，不是不说是时候未到，那些刺激性太大，她心里面只有语凡，怎么接受得了……”这是李老爷压低声音责备夫人的话语。
　　 “我也是希望她从此能跟心平好好过日子……”李夫人颇为委屈。
　　 我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中走到李老爷和夫人的屋外时会听到他们的谈话。这番话他们想必不愿意让我听见，可惜我偏偏听见了。我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好奇心越来越浓，这里面究竟有一个怎样精彩的故事呢？
　　 “心平，心平是谁？”我思前想后，倏地心惊：原来他叫心平——因为我错将他认作语凡，知道我牵挂语凡，为了不让我失望，他就委屈自己让大家叫他语凡甘愿作别人的替身吗？
　　 柯心平——泪水不知何时已蓄满在我的眼眶，他怎么能够这样……
　　 语凡只不过是荒唐梦里的人物，我又怎会奢望这世上真有他的存在？梦醒之后我连他的模样都没印象，与他发生了些什么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够因为我一时的错误如此对待自己！可是，这样的用心良苦又能换来什么？我又能给予他什么样的回报？
　　 按照风俗，结婚前这段时间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所以，我无法与柯心平说什么。好不容易熬到大喜的日子，我却又如芒在背，坐立不安。换上崭新的喜气洋洋的艳红礼服，不得不乖乖静坐任由丫环婆子们摆布，被她们精心打扮成一个红唇如花明眸如水珠围翠绕光彩照人的新娘。
　　 “小姐，你今天真是太漂亮了！”一个婆子赞叹道，立时引来一片附和声，“是啊，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新娘子！”……“也只有我们小姐这样的才配得上姑爷那样的！”……
　　 我只是随意地瞄了眼镜子里那张娇艳的脸，我的心早就飞走了，它悄悄躲起来反复念叨着一个少女：梅展展！关于我和她的约定，不知她准备得怎么样了……
　　 昨天她来看我，我们还一起谋划了好久——我暗暗祈祷，但愿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猛地响起来了，我回过神来，被罩上红盖头在一片喧天的鼓乐声中簇拥着上了花轿。
　　 我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很快就到达柯府，我被领着款款迈进柯家的大门。
　　 快要拜堂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扯扯贴身陪嫁丫环灵芝，低声问：“看见展展小姐了吗？”
　　 “没看到……”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如雷轰顶，只好谎称要方便一下，由灵芝陪同出了宾客云集热闹非凡的大厅。
　　 我去展展的房间找她，见门窗紧闭心不禁一沉，无力地敲了敲门，没想到听到展展的声音，“谁呀？”
　　 “还有谁呀？大小姐，是我！你要急死我啊……”我冲里面嚷。
　　 门“唰”地开了，一见展展我目瞪口呆。一身鲜艳的红，一片亮闪闪的珠光宝气，映衬一张格外细致描画过的脸。
　　 展展一把将我拽进屋，迅速关上门。我嗫嚅道：“你……”——她竟然完全是一副新嫁娘的打扮！
　　 “我早就在准备了……”她平静地轻声说，燕语莺声，却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幽怨如烟弥漫。
　　 我明白她的心情，她一心想成为柯心平的妻子，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只能空有一怀愁绪，任韶华渐逝，寂寞青春……她一定非常渴望能够得偿所愿，所以才会在今日如此这般倩装丽饰，然而，名正言顺的是自己倾心的人与别人的婚礼，她心中的哀怨可想而知……但愿她可以圆了梦想，做心上人真正的新娘——我衷心地祝福她。
　　 “还在胡思乱想什么？”梅展展盯着我，“把红盖头给我……”
　　 我将红盖头交给她，她略一沉吟，说：“还是换上你这身吧，免得被人轻易看出破绽……”
　　 灵芝在门外催促，“小姐，我们走吧，大家都应该等急了！”
　　 我手忙脚乱地脱下衣服帮展展换上，看着她披上红盖头缓缓走出房间，代替我前去和柯心平拜堂，长长松了口气，心中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真相，知道我设计了这场移花接木的婚礼后会怎么想呢？我想着深情的他从此可以拥有一位深爱他的妻子，为情所苦的展展长久以来的心愿能够实现，而我，再也不用在另一个世界成就一桩镜花水月、阴差阳错的姻缘，一举三得，我的想法是不是过于简单？——但，我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很想去婚礼上看看，又怕被人认出，只好把自己关在展展的深闺，却又心烦意乱得厉害，索性往床上一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昨夜失眠太久，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灵芝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