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雪国的美丽与哀愁(散文)
于是,叶子,进入了他的内心。
“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他也被这个女子所吸引了。”
天使一样神秘美丽的叶子,让岛村心驰。在潮水一样涌来的伤感和幻灭的哀愁中,他甚至准备带着叶子离开雪国回到东京,但在东京做过护工的叶子同时又说,除了行男,她不会再给这世上第二个人做护工。她对行男的爱,始终充满了幻灭的坚贞。
而驹子,当她敏感地意识到岛村的冷淡,居然央求岛村带着叶子离开。“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这句话看似发泄,其实是对自己深深的怜惜。她把自己分作了两个,那个“她”是洁净的驹子,而那个“我”是烟花巷中的艺伎驹子。她向往着被岛村疼爱的自己,痛恨和鄙弃着当艺伎的自己。她被一张网,紧紧地缠裹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无法择路而行,眼前,一片冰冷的苍茫。
岛村就要离开雪国。驹子没有表现出半点哀凄,但那无法看清的心底,却分明像一场雪崩。岛村曾对她说:你是个好女人。她便哭得一塌糊涂。身在欢场,她不相信这是一句真诚的表达。可是,她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岛村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也许太过在意,当岛村说出来的时候,反倒有了失真的感觉。“你走后,我要正经过日子了。”这是分别来临之前,驹子对岛村的承诺。她憧憬像叶子一样生活,回到自己洁净的本原。
可是一场大火,带走了叶子,也带走了她最后的一丝憧憬。
所有这一切,像雪国的皑皑白雪一样,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的美丽。
第三节:驹子的原型
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
岛村听起来
有如雪花飘落在
自己的心田里
川端说过,驹子是有原型的,而叶子,是他虚拟的人物。
1968年10月,川端康成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在瑞典文学院作《我在美丽的日本》获奖演讲时,引用日本禅僧良宽等人的诗,来评价日本传统的美。谈到良宽,川端说:“他出生在雪乡越后,同我的小说《雪国》所描写的是同一个地方。”
自此而知,日本的雪乡越后,便是川端笔下的雪国。越后汤泽的温泉旅馆高半饭店,至今还保留着川端下榻写作时的“霞间”,饭店收集了许多《雪国》电影的图片资料,墙上则悬挂着驹子原型的照片,是个稚气未脱的清丽女子。
1934年初夏,川端康成第一次来到越后汤泽,结识了艺伎松荣,那一年,她十九岁,正是《雪国》中驹子初见岛村的年龄。
松荣出生于一个贫苦的铁匠家庭,十岁被送住新县长岗市的艺伎馆学习,大约在十五岁,来到汤泽做艺伎谋生。她爱看小说,也同《雪国》中的驹子一样,记日记,写读后杂记。
与川端初遇,松荣便爱上了川端。但她有清醒的自知,她知道与面前这位瘦弱儒雅的男人之间,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但在相聚的日子,她仍然用心地照顾川端,每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不等天明,便翻过积雪的崖壁来看望他。但她的情感又是隐忍的,她从不奢望会有奇迹降临。
《雪国》发表后,松荣并不满意川端对她的描写,她说,她的心情,比小说中的驹子还要单纯。为此,川端特意为她写了致歉信,还将小说的原稿送给了她。
松荣25岁那一年回到故乡新县三条市,不再做艺伎,嫁给了身有残疾的裁缝小高久雄,随夫姓改名为小高菊。此时,她将川端寄给她的信甚至小说原稿付之一炬,她要彻底地同过去告别。
1957年,首版《雪国》电影在汤泽开机。摄制组专门找到小高菊,想听听她对电影的意见。她在丈夫的劝说下去了汤泽,但此行并未见到川端。
有人说,六十年代,川端与小高菊曾在一家咖啡厅相会。无人得知,彼时情境能否承载当初的美好纯情?物是人非,重聚又岂能如初见。那些最纯美的感觉,想必已生出了许多不可名状的意绪。
直到晚年,小高菊也没有放弃读书的爱好,只是,她偌大的藏书室里,几乎没有川端康成的小说,据说只有一本川端的粉丝送给她的关于川端的评传。
是无情还是忘情,小高菊的心思已无人能够明白。只是在1999年小高菊患病去世后,有人从她的随身包里,找到了一张关于《雪国》的剪报。于是,为她料理后事的人在她的棺椁中,端端正正地放了一本川端的小说《雪国》。也许,那正是她需要的吧。她能够带走的,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份纪念。她的青春,已镶嵌在广漠的时空中,变成烟火盛开后的虚空。
那一年,她已83岁。而早在1972年,内心伤感孤独的川端口含煤气管自杀身亡。那些青春时代的恋歌,只剩下日渐衰老的小高菊一个人去回味。也许,她孤独得太久了。跟随她的离世,写在这个世上属于他们两人的传奇,终于,如流星坠落。寂寞长夜里,再没有他们的声息。
“驹子撞击墙壁的空虚回声,岛村听起来有如雪花飘落在自己心田里。”岛村对驹子模糊的情感,便是川端对小高菊的情感。尽管驹子在送别岛村时,拒绝回去见行男最后一面,而让岛村对驹子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但是一旦离别,内心哀伤的情愫又让他徘徊在对驹子的不舍和怀念中。
第二次回东京,在回程的火车上,岛村看到一位老人和一位姑娘,他们快乐无间的交谈使岛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可是老人中途取下他的柳条箱下车时,对姑娘说了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那一刻,岛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人生中的相逢与分别,像一首又一首伤感的歌谣,尚且让敏感多愁的人不忍相闻,何况那脆弱美丽的爱情!
日本东宝电影公司在拍摄电影《雪国》期间,川端曾去汤泽探班。在酒馆的欢迎宴上,三四个当地艺伎出来献艺,她们妖冶低俗,让川端啼笑皆非,也让客人们大失所望。他们以为,汤泽的艺伎应该是川端在小说中描绘的样子呀。
那个活在川端青年时代的姑娘,不论是典雅纯情的小高菊,还是出奇洁净的驹子,都已经是一段甜蜜的梦,和一页苦涩的回忆。
一去,不复返。
第四节:雪国的美丽与哀愁
抬头望去
银河好像哗啦一声
向他的心坎上
倾泻了下来
美丽与哀愁,清寂与虚无,像月亮的清辉流淌在小说《雪国》中,到处都有冷冽忧伤的微光。那是川端康成的世界。忧郁感伤的潜流,一直在他的心底孤独地流淌,从年少,直到他长辞人间。
幼年的川端是个不幸的男孩。1899年,川端出生在大阪市。三岁时,当医生的父亲肺结核去世;四岁,母亲病故;八岁,祖母去世,九岁,姐姐患热病死亡;十六岁,唯一的亲人祖父撒手人寰。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疼痛有如丧亲的痛切?川端幼小稚嫩的心,留下了铁锤击打的钝痛,这痛感经久不散,变成一朵哀伤萋迷的花,长在阳光无法照拂的阴湿角落。
已逝歌手阿桑,曾用沙哑的嗓音唱:“天黑了,孤独又慢慢割着,有人的心又开始疼了。”想到川端,就想到阿桑那绝望感伤的情绪,它汩汩地流着,与川端的哀愁流到了一起。
雪国的四季,美得让人不知所措。冬季的雪国,白得像一个洁净忧伤的童话。冒着热气的温泉浴池,那沁人肺腑的冬夜的清寒气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了冰裂声。”而夏秋季节,不计其数的蜻蜓活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树顶梢流出来的。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
川端后来说:“我虽生犹死,除却颂赞可悲的日本美之外,不会再写一行字了。”日本的美,在川端眼中,自始至终弥漫着古典哀伤的美丽,这美,承自紫式部《源式物语》中禅宗情绪的物哀,这美是那么的清寂幽玄而不可复制,愈加散发出夺人心魄的力量。
川端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纪念演讲中,总结了他对自然美的理解。他引用波提切利的研究者矢代幸雄的观点,用“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诗句来概括日本美的内涵。当雪的美、月的美、花的美,一切自然的美带来心的沉醉时,这份美的愉悦总想与友人共享。草木山川,人间万物,包括人的心灵和情感,都在一种古典淡雅的底色上存在着,寂静,安然,陈旧的时光指针,流泻着淡淡的忧伤。
驹子的美,驹子隐忍含蓄的爱情,是时空里缓慢消失的虹,一点一点地淡去,让人心底的惆怅,像刚刚送别了一场流泪的爱情。玲珑而悬直的鼻梁,小巧的柔唇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颧骨稍耸的圆脸,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这样美的驹子,却在艺伎的欢场中消耗着自己,她在放眼看不到边的泥潭中,却向往着岸边无法企及的爱情和理想。无论是美的沉沦,还是美的放纵,总之,她像雪国寒峭的冬季,是一出让人心痛的悲剧。
叶子的美宛若精灵。她短暂的生命,在浩瀚银河的俯视下,有着天人合一的自然性。她清澈而略带悲戚的嗓音,她映现在夜行火车玻璃窗上的容颜,她的沉默寡言和睡前沐浴时总要放声歌唱的习惯,幻景般构成了《雪国》的精神内核。她的灵魂是干净的,正如驹子的洁净。一切古典的美好,总是那样淡远而素净,不惹世俗的尘埃。可是,时光的流逝,像漠漠黄沙,带走了春天晨雾一样清新的曾经,掩埋了那些纤毫毕现真实流泪的情感,和那些灿若朝霞的青春。
忧伤的惆怅,席卷过来,席卷过来……
曾经,雪国的女子,在雪后晴朗的日子里,将手工制作的绉纱铺在雪地上曝晒。那是一种古老失传的工艺。雪国的女人们“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决定离开雪国之前,岛村怀着惆怅的心情去了绉纱产地。过去的绉纱市场已变成纺织工业区,纺织商为了省工省钱,也用机器替代了纺织女工。那些古朴美丽的记忆,像一个凭空消失的传奇,蒸发得没有任何痕迹。
小说的最后,失火的地方恰是蚕房。川端的心思,像是漫不经心,实为缜密的布局。蚕房失火,是飞蛾扑火的寂灭,也是灵魂的升华。川端之前用大量笔墨描写了雪国深秋的飞蛾,从秋到冬,时间在流逝,飞蛾也日渐走向了死亡。
“一阵北风,纱窗上的飞蛾一齐飞了起来。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叶子仅有的一次与岛村的对话中,川端也插入了对飞蛾死亡的叙述:“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地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蚕房失火,也是叶子的飞蛾扑火吗?驹子说过,火,是干净的。干净的火带走叶子,也带走了驹子的心,她活在这个世间,便成了失心疯的女人。
“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川端写下这个句子时,心底有一片艳丽的玫瑰血么?那样的哀艳,美到极致,也伤入骨髓。
岛村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那绚丽的银河啊,其实,是叶子用临终的眼所看到的幻景。雪国的爱与哀愁,像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
一切美的幻灭,那瞬间绽放的绮艳哀美,连世界也愀然失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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