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房的人有老也有小，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离奇的场景。好奇地闯进新房内，竟没看到任何异常，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新娘子便是老处女。那个晚上她看到了啥？她不说，男人也不肯说。但她却从此不肯跟男人回去，任男人求了又求，跪了又跪。家里人打也好，骂也好，她就是不肯回去。从此一生未离开那栋祖屋。
　　 冬会对这样的人下手？
　　
　　 晚上，家里的小沙龙空前的热闹。
　　 “八十三呀，还行吗？”
　　 “就是就是。那么没出息，去小红那里，花点钱，啥事儿不都解决了？还至于去碰一个干巴巴的老女人。”
　　 “你咋知道她干巴巴的？难不成你……”
　　 “峰，那家伙可是最愿意来你家的，条件得天独厚，你得让你老婆小心点。”
　　 “哈哈哈……”
　　 峰班上的人，都是苦劳力出身，说话从来不忌讳。因为我在场，他们已经规矩很多。我也不想让自己格格不入，因此也努力接受他们的粗言豪语。峰喜欢的，我便不能反对。
　　 只是，我感觉心里仿佛钻进了一只蚂蚁。一会这里，一会那里，不断地咬我。我的眼神，溜到了书架那里。那个我冲破了村里人的偏见，好不容易做好的书架，忽然变得十分碍眼。这一切都不对劲了，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峰一言不发，脸是黑的。大家注意到了这点，忽然都变哑了。沉默一会儿后，纷纷起来告别。峰不挽留，也不相送，任由他们陆续离开。
　　 关上门，峰看着我，眼神里都是疑问。我静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等他来问。他张开嘴，说了一个”你“，便再也不知如何开口。他的眼神有些痛心，有些犹疑，成分复杂。我也不想深究，感觉很累，是那种深深地疲惫。那晚，我们第一次分开睡的。夜很深了，我听到峰还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似乎还有轻轻的叹息声。我们之间的距离，被莫名地拉开了。
　　
　　 三天以后，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一进门，他就告诉我，冬回来了。
　　 这比他被抓更令我惊诧。我的心里，悄悄升起一丝窃喜。好像被人偷走的东西，又还回来了。
　　 “是不是被冤枉的？”我说。
　　 “是不是被冤枉的？”我跟在峰身后。
　　 峰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嘴巴张开，合拢。合拢，张开。三次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
　　 “你说你说。”我急急地说。
　　 “你也不要害怕，这几天我就让他离开咱们的房子。我可不敢把这么大的一颗炸弹放身边。”
　　 确实是炸弹。峰这句话，把我的窃喜炸没了。
　　 “就是他。但是他的爷爷，你也知道，对村里的贡献是巨大的。他救了整个村，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峰后面说的啥，我没听进去，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声音。
　　
　　 还没等到峰给他说不租房子的事儿，冬就找过来了。站在十月的天空下，他的身影在小小的院落中，看起来很渺小，像一只蚂蚁。
　　 这次，冬没有走到院子中间，而是在门洞那里就停下来，远远地望着我。“嫂子，”他的声音很细，听不真切。“嫂子，”他又叫。我们一个站在正房门口，一个站在街门口，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河。
　　 他说：“嫂子，我来还书。”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真的握着一本书。我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啥。只感觉手无端地沁出汗来。
　　 “进来坐吧。”我听到自己在说话，声音极不自然，像被卡住了的钟。冬应该觉察到了，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神忽然暗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而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仿佛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把刀，那寒森森的光逼着我后退。
　　 他笑了，很苦涩。眼睛不再干净，里面有血丝横七竖八的。“嫂子，前几天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怎么回答？我犹豫着。他又开口了：“嫂子，你看我回来了，就知道不是我，对吧。”
　　 我没有回答。我没有学会说谎，也没有敷衍的本领。对于我无法确定的事情，只能沉默以待。
　　
　　 冬看我迟迟没有回复，眼睛里的小火焰灭了，似乎最后一块坚守的阵地也失去了。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阴影从鼻翼爬到了嘴角，整个人迅速萎靡下去，沉进了黑影中。他低着头，踩着自个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眼睛四下梭巡，最后停留在那边铁锹上，我刚用它去铲了些沙子，给小猫用。
　　 他却再没有抬头，也不理会我的动作，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游离的状态中。走到门口时，我的手握住了铁锹，紧紧的。但他却往旁边斜了两步，绕过那两丛月季，走到窗台边，将书放在上面。用手抻开封面，深情地抚摸。然后，退后两步，说，“嫂子，书还你，我走了。”眼睛却不看我，仍是落在书上面，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和绝望。
　　 他的脚步轻浮，仿佛踩在云端，身体没了重量。一步一步，一下一下，飘出了云端，飘出了我的视线，再也没有出现过。
　　 回到屋里，我瘫倒在沙发上。
　　 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我也弄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将永远回不到从前。那些干净而隐秘的日子，随着他的转身离开而销声匿迹。
　　 那日之后，他飘出了所有人的视野，从此销声匿迹。那个秋天，雨忽然下得没完没了。大雨，小雨，轮番上场。人们说，老天漏了，这个世道坏了。出事之后的老处女被她的一个亲戚的后代接走，那栋她守了近百年的房子，在几场大雨后很快倒塌。小村里，别的新鲜事很快将这条新闻取代。
　　 而我，在他走之后，将所有的怨气和罪恶都加诸于那本书身上。我将它一页一页扯碎，看着那些妖娆的女子在我的手中扭曲、破裂，纵身跳入火中，爆出一阵明亮刺目的光芒。而后，进入永恒的沉寂。
　　 那本书的名字是——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