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守望】父亲的愿望(散文)
女镇长拉住我的手,态度亲和,宁教心宽不教屋宽。咱是读书人,在外混饭,做做父母的工作,忍忍就过去了。人在做,天在看。头上三尺有神明。迷信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别把他们当人看,咱总不能跟狗计较吧!
我踯躅独行在回家的路上。律师的有理有据、镇长的包容之词,还有张英的“让他三尺又何妨”都摆得到台面上,但用来安慰父母无济于事。母亲委屈的哭泣,父亲无助的眼神,都让我心痛。我终究是个女人,做不了冲锋陷阵的男人。站街骂人、打架闹事也非我这个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女人所长。
秀才遇到兵的尴尬与无措。
父亲打电话给村长,不接。母亲去家里找,不在。当夜色吞没了星斗,年轻的村长醉醺醺摸进了我家。
叔,婶,路是弯的,理是直的。他们家修高房子,不对,不让你家出水,也不对。可谁认我这狗屁村长?!不济事,你们和他们闹,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看看我这个手指头,当年为我父亲看病借钱自己剁的,父亲没救活我残废了,再看看我脸上这道疤,大门口铺水泥路时和邻居拼命被砖头砸的……村长歪歪扭扭塌在沙发里,家家有本家不齐,他小两口有本事叫他八十多的老子搬出去住,一不溜五间房拆倒一起修,多痛快。你看看他们家,三间新房,两间旧房,房顶一高一低,新房突旧房塌,多不齐整,难受!唉,老子怕搬出去就成流浪狗了。想想也可怜,仨儿俩闺女,到老没人管,报应啊!
父亲打着手电扶村长拱进浓浓的夜色之中。母亲长吁短叹,早知拦不住,就不该闹这一场,哪有打仗还提前通知的……
母亲的话像小刀子划过我的心壁,我在朋友圈求助。做媒体的朋友说,可以曝光,但未必能解决问题,还可能越闹越僵。我不得不承认朋友的实话实说。《小郭跑腿》、《都市110》,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节目,也只是将家常里短、邻里矛盾搬上了荧屏,公众的评价,道德的谴责,于事无补。对于我家邻居而言,道德从来就不在心里安放。曝光,只能让仇恨加深。
我在漆黑的长夜里睁大双眼,倾听遥远的黎明和父母粗重的呼吸。
六
架已经吵了,关系又回到冰点。院墙威严矗立,出水成了新问题。挖下水道肯定会吵架,善良的父母又要遭受炼狱般的心灵折磨。我打算再去找小夫妻谈谈,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子有时不值钱。但父母坚决反对。连工匠都说,这家人几十年横行霸道,人家不翻修房子你家就还是那道篱笆墙。小的答应的事,到时候再搬出老子胡闹,你照样干瞪眼!各家出各家的水吧。不让深挖沟,只有一个办法,垫高院子。
父亲说,垫!
母亲说,垫的是钱。
我说,不蒸馍馍争口气。
黄沙一层,水泥一层,再铺黄沙,再铺水泥,原先墁的方砖也做了填充物。院子墁得掩了半截门墩,西高东低,坡势缓慢。院子墁好的第二天,天降甘霖。连老天爷都如此善解人意。看着雨水缓缓流出院子,水过地面净,母亲阴霾的脸上探出点阳光的影子。
安上大门,挂了匾额,父亲绕着院墙转圈,步子有板有眼,像个正在接受检阅的战士,一脸严肃。我泪眼模糊。父亲一步步丈量的是家的边界哪。墙内是父亲安暖的窝,墙外是虎视眈眈不肯消停的邻居。这一道院墙分出了你家我家,分出了黑白乾坤。
不由得想起前不久那次远行。
四月份,我赴内蒙古二连浩特市采访一个家乡兵。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在几百里不见人烟的锡林郭勒大草原,坚守着一群年轻的兵,他们白天战风沙,晚上数星星,用青春和热血守卫着祖国北疆51公里的边境线。当车子疾驶在一望无际的黄沙漫道时,当沙尘暴狂吼着从头顶轰隆隆滚过时,当他们全副武装威风凛凛列队巡行时,当连绵起伏岿然不动的边境线从我眼前掠过时,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了国土疆界的庄严与神圣。他们与外蒙的士兵、瞭望塔、边境线日夜相对,守卫国土完整、一方平安。我国是拥有960万平方公里疆土、13亿人口的泱泱大国,而外蒙乃弹丸小国,只有4700平方公里土地、270万人口。国力国势之悬殊,不可同日而语,但守疆戍边是军人的天职,国土疆界是国家的底线,与国家大小国力强盛并无直接关联。
我对家的模糊印象,父亲对家既眷恋又遗憾的心情,皆因家不完整,没有清晰界定。哪里是我的,哪里不是我的,父亲被邻居的无理取闹、被一纸判决书困扰了大半辈子。打起的院墙就像边境线,墙里墙外,你家我家,邻里关系冰冷如铁也好,和睦友爱也好,院墙就像楚河汉界,界定出了家的版图,圈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完整意义上的家,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人人需要,概莫能外。
整整一个月,父母以年近古稀的病躯亲手为几十年纠缠不清的地盘之争画上了句号,让老屋成为一个完整的物件存放于故乡的土地上。父亲说,即便你们以后不回家住,它也是一院房,是遗产。父亲的话里有悲凉,也有欣慰。又说,前两天碰见你四指叔了,他说自家老房子快塌了也圈不起个院墙,前面那家重孙子都“哒哒”跑了,这块心病有生之年算是没治了!孩儿们以后不回来,房子塌了,根就断了……
七
回城那天,我踱在自家院里抬头望,天空被勾勒出四四方方一小块。井底之蛙看到的井口再小,也是属于自己整个的天。此时,正午的太阳像枚橙黄的镜子当空悬挂,如同头上三尺敬畏的神明。
死了都是一场空,让他三尺又何妨?父亲“咣当”碰上大门,突然说出这些天在我心里反复咀嚼的话。我掉转身,急急朝前走,泪水在心底漫漶。
不完美,这可能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吧,追求在此,遗憾也源于此。